Saturday, December 10, 2011
陈破空:读《柴玲回忆》
柴玲自传,英文书名比中文书名更为贴切:A Heart for Freedom(《向往自由的心》,副标题:柴玲回忆);中文书名:《一心一意向自由》,则有些落俗。展卷细读,颇感意外。印象中,柴玲不常写作,但这部文字洗炼的回忆,细节感人,文字感性,读之感动,堪称佳作。作为当年的学生领袖,自传里全无空洞的政治说教,而是娓娓道来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兼具鲜明的女性叙事风格。
“六四”凌晨,柴玲与同学们最后撤离
九十年代中期,海外出产题名《天安门》的纪录片,把八九学潮期间,柴玲独自对一个美国人和一名香港记者的谈话录音翻了出来,仅凭柴玲几句不太成熟的表白,就塑造出一个“让别人流血,让自己逃生”的另类柴玲形象。于是,对柴玲的谴责与挞伐如暴雨骤至。柴玲为此备受压力。
不撤,成了“原罪”;言流血,更成了“原罪”。连柴玲也被逼得默认了这种“原罪”。关于那段话,“其实我们期待的就是流血,只有广场血流成河的时候,全中国的人才能真正擦亮眼睛。”柴玲在自传中解释,这段话,最先从李禄那里听来。但,即便是李禄先说的,又如何?以我们对当时民情的了解,多少人都喊出这样的口号:“誓与广场共存亡”、“头可断,血可流,天安门广场不可丢!”与柴玲那段话,完全呼应,区别只是,一旦放到精心制作的电影中,便产生不同寻常的渲染力。
其实,“因言获罪”的柴玲,何须辩解?只须做如下声明即可:当年,作为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我还没有成熟到如外界所想像、所期待的那种程度;难免说话不周全、做事不周到;但我追求民主的信念,天日可鉴;我只需要说明一点:我与天安门广场的同学们一道,都是坚持到最后时刻,经过集体表决,才一同撤离的。
需要流血的,不是柴玲,是邓小平
大约也是九十年代中期,海外有一场关于八九期间“该不该撤出天安门广场”的反思。按理,任何运动或革命,关于其方向、阶段、策略,如何达到目标,都可以检讨;任何公众人物,更可以接受评判。但有人据此把“六四”屠城的责任,推到坚守不撤的学生们头上,甚至推到年纪轻轻的学生领袖柴玲头上,则是本末倒置、罔顾事实的逻辑混乱,客观上为“六四屠夫”邓小平和李鹏提供了辩护词。
从《柴玲回忆》中,读到一个细节,关于天安门广场的学生人数变化。运动前期和中期,北京各高校的学生,是抗议主体;但到了五月下旬,北京当地的学生逐渐散去,外地的学生成为主体;到了五月底,外地的学生,也逐渐离去,仅五月二十九日那一天,就有约三万外地学生乘火车离京。到六月初,坚守天安门广场的学生,只剩下不足五千人,到“六四”清场前,仅余三、四千人。
以笔者几次在国内组织学生运动的经验,深知,尽管存在学生领袖或学生组织,但作用均有限,学生运动的自发性极强,自发而起,自发而落,出于激情而来,甚至出于浪漫心而至,但激情过后,容易回冷;浪漫心碰撞到现实,容易受创。学生自发离开,或因疲惫,或因失望,或因兴趣转移,都在预料之中。八九那一年,如果不是因为中共“四二六社论”或宣布戒严等手法的刺激,学潮应早已落幕。
聚集天安门广场的请愿人群,从百万之众减少到只有三、四千人,再熬上几日,这三、四千人大概也都散了。按理,当局已经没有镇压的必要。为什么还要镇压?为什么非要镇压?笔者终于想明白了:权力斗争,中共高层的角力。
试想,三十多万大军已经开到京城,才发现没有镇压的必要,力主用兵的邓小平,岂不理亏?不镇压,撤回去,邓岂不大失脸面?在党内,赵紫阳岂不就赢了?——看吧,我说过,学生是和平请愿,好意给政府提意见,没有推翻政府的意思,如何?赵派若赢,邓的位置往哪里摆?因此必须镇压,哪管它必要还是不必要。邓的心思,一如1979年那回,对越开战,本来没必要,但却借口开战,从华国锋手上夺走军权。1989年的镇压,邓凭藉手中军权,巩固了他在党内一度岌岌可危的“太上皇”地位。
撇开空泛的语言,可见,事实上,并非柴玲们“期待流血”,而是邓小平和中共顽固派期待流血,他们需要听见枪声,需要制造血流成河的效果,不仅要借武力巩固权位,还要借武力恐吓民众,看你们日后还敢不敢示威抗议占领天安门广场?“我们不怕流血。”邓早在1987年初,针对八六学潮,就撂出了这句狠话。笔者曾参与(1986年冬,上海)的八六学潮,乃自发落幕。胡耀邦因八六学潮而遭邓小平罢黜。
学运自发性极强,撤与不撤,并不简单
“应该撤”、“早就应该撤”,“见好就收”,这类观点,当然具有斗争策略上的价值;但,面对自发性极强而如洪流汹涌的群众运动,操作起来,又谈何容易?不仅柴玲回忆揭示,而且当年参与者都有感受,撤与不撤,并不简单。
有政府方面的人,来与柴玲等人沟通。一类人说:邓小平希望“学生们能多给大家留一点时间,不要把运动深化,免得给大家都带来危害。”(传话者自称与邓家有关系。)另一类人说:“如果你们真要行动的话,那就干脆彻底一些。”(传话者听上去属于赵派。)
而在广场,当柴玲等学生领袖宣布停止绝食时,愤怒的学生们冲着他们吼叫,指责他们背叛,“他们疯了似地把公交车(总指挥部设在这部车上)使劲往后推,直到整辆车都摇晃了起来。有人扔了一块石头,把一个车窗砸碎了。”
“六四”前夕,柴玲还受到两起面对面的威胁。一名工人闯进帐篷,拿一把枪指着她:“我们那么多工友都为保护你们学生死了,如果你从天安门广场撤退,我就拿枪崩了你!”另一名学生冲进来,拿一把刀指着她:“柴玲,这么多学生被杀害了,如果你不让学生们撤退的话,我会捅死你!”
最后,柴玲和学生领袖们认定,撤与不撤,只能由广场上的学生们来投票决定。可见,年轻的学生领袖们,并不能控制广场局面。当时的情况是,缺乏一个坚强、有准备和训练有素的组织担当运动中坚,不可能让学潮做到收放自如。“见好就收”的策略,理论容易,实践不易。
反思斗争策略,也须反思民族性
放到突尼斯,因一小贩自焚,民众抗议便如冲天怒火,一举赶走独裁者;放到埃及,统治者已经接受抗议民众要求,答应下台,并公布政权交接时间表,民众却不依不饶,非要独裁者立即走人;放到叙利亚,民众示威,迄今已9个多月,抗议民众被杀超过4000,当局先后承诺改革、对话、释放政治犯,民众不仅不撤,反而持续抗争,一浪高过一浪;放到利比亚,民众不仅不撤,还武装反抗,直到颠覆政权,杀死暴君……
诚然,突尼斯与埃及等国相对开明的独裁统治,有别于中共极端暴戾的独裁统治,前者留予民众更多空间。笔者此前也曾撰文,阐述两种统治的区别及民众的不同选择。此处不赘述。今年,利比亚与叙利亚的统治者,镇压和屠杀示威民众的残暴程度,看上去不亚于中共,卡扎菲公开承认,他效法中共。然而,民众不惧、不撤、不动摇,反映的,必然有其民族性。
斗争策略固然需要讲究,但,不撤,不达目的誓不休,几乎是所有民权运动、民主运动、以及所有造反或革命中,参与者的基本态度、基本立场,从最温和到最激进的诉求,哪怕是一桩拆迁案的补偿要求,概莫例外。否则,所为何来?
别国民众不撤,唯独中国民众需要撤?而且是那般温和的中国民众,那般天真的中国学生,那般和平、理性、真诚的中国式请愿。恕笔者言,那种片面强调妥协忍让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正反应了中国人的民族性:软弱,怯懦,胆小如鼠,消极被动;不敢谋反,只敢请求,至多造次,而且,边造次还得边看统治者的脸色行事。(中国人民族性难以准确定性,大致或部分如此。)
笔者赞同策略上的反思,以为后车之鉴。对抗中,适当的撤退,以退为进,原本也是古法。但,是否也是因为民族性的局限,使反思者们无法反思到另一个方向?--当时的百万之众,何不发一声喊,一鼓作气,冲进中南海,冲进人民大会堂,占领国防部,占领中央电视台,以人民起义的方式,推倒独裁?如果中国人具有突尼斯、埃及、利比亚、叙利亚那等民族性,勇敢,有种,彪悍,生猛,坚韧不拔,敢于造反,敢于复仇,那么,盘踞北京的那个曾经屠杀几千万中国人、当时又把屠刀挥向手无寸铁的莘莘学子的残暴政权,又岂有不倒之理?据传,当时的老邓,心生恐惧,已经准备好,若镇压失败,就带全家出逃巴基斯坦。
中国民众若能同心协力,坚持抵抗,邓的镇压未必就能成功。观察今年的利比亚和叙利亚,正是民众持久的浴血抵抗,才逐渐召唤起军人倒戈、军队反叛,以及国际社会的介入。中国民众若能不屈不饶,感召被称为“子弟兵”的解放军,最终促其分化、倒戈,并非不可能。诸如38军军长的阵前抗命,就是端倪。
八九民运失败,是民族性的失败
记得1989年6月4日后某日,身在广州的笔者,曾与美国驻广州总领事葛天豪见面,葛问:或许暑假过后,学生回校,学潮又会再起?我立即回答:不会。之所以回答得那么干脆和肯定,正是基于我对中国人民族性的感知。不久,笔者入狱,遭审问时,了解到,高墙之外,当局正在搞“人人过关”,学校、机关等单位,参加过八九民运的,人人需要写检查,或者揭发。很现实的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绝大部分),刚忙完学潮,就开始忙“人人过关”,他们中,有几人寻思让学潮再起?
八九风云,春夏之交,前后两个来月,那些富有阅历、甚至富有声望的知识分子或社会贤达,有几个,真正挺身而出,站到运动前沿?寥寥无几。再次印证民族性的软肋:瞻前顾后,明哲保身,贪生怕死。更有当时亲笔书写声明要求学生不撤的知名学者,事后竟摇身一变,沦为今日中共之御用文人。见风使舵,见利忘义。
八九民运失败,是民族性的失败,又何必嫁祸于一个远非老练政客的学生妹?对柴玲的责难,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还是一百步笑五十步?正是这个紧守活命哲学的民族,可叹的民族性,才能让那个当今世界最残暴、最腐败的独裁政权,霸占中国大半个世纪,时至今日,其横行,仍仿佛遥遥无期。
作为八九学潮期间天安门广场总指挥,柴玲的言行对错,大可争议。但其历史地位,自然形成,逃亡海外后,连柴玲本人都不曾意料,身影所至,造成轰动,乃至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国际社会认同柴玲和中国学生的勇敢精神,绝不会因为她或者他们说过几句不成熟的话而轻易否定。
宗教信仰或可救中国
《柴玲回忆》的最后篇幅,记录了她从一名学生领袖转变成一名基督徒的心路历程。“人到尽头神抬头”,曾经遭遇的人世打击、精神创伤,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促成柴玲接受耶稣基督的引领。自由,柴玲依然使用这个词,来定义她“获救”(信主)后的心境。肩负神的使命,柴玲转而从事维护妇权,为女童发声,揭露中共“一胎化政策”对女性和生命的戕害。
笔者阅读《柴玲回忆》期间,中国正传出一桩耸动新闻:一名两岁女童,连续被两部车碾轧; 18个过路人熟视无睹,见死不救;直到第19个人,一名拾荒妇,才将这个血淋淋的小生命抱起。女童送医后,不治身亡。经共产党长期洗脑和毒化的中国人,道德滑落,良知沦丧,冷漠冷血,一至于此!
建立分权制衡的民主制度,国家硬件,已非易事;重建一个民族的精神与道德,巨大的国家软件,更是一大难题。柴玲的信仰归宿,让笔者联想到,如果有相当部分、比如半数以上乃至多数中国人,皈依宗教,仰望于神,那么,独裁者的宣传与洗脑、伪善与谎言、暴力与恐吓,岂能不失效于无形?由此也可明了现政权对宗教信仰自由的恐惧所在。在信神的境界里,怀仁怀德,行善行慈,中国人的道德可望获救,进而,中国人可望获救。这大概是“一生都梦想救中国”的柴玲,最后悟出的真理:靠信仰而获救。
--原载:《开放》,2011年12月号
http://www.open.com.hk/content.php?id=551
参考:The Road to Freedom - CB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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