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经过两届索尔维会议的论战,哥本哈根诠释的逻辑自洽性经受住了严峻考验。蓄谋已久的“光盒佯谬”火焰山虽然烫了一下波尔的猴屁股,但最终居然还是让他过去了,这方面至少在短期内找不到隙可击了。爱因斯坦就属于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主,自洽性没问题是不是?咱再找下一个攻击点——完备性。第六届索尔维会议后爱因斯坦说过:波尔的理论在逻辑上是可能的,但却“与我对科学的直觉想法如此相左,以致我不能放弃对更具完备性的概念的寻求。”
1935年,希特勒的淫威已经把爱因斯坦驱赶到了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这年的5月4日,《纽约时报》以醒目的大标题刊登一篇报道《爱因斯坦攻击量子理论——一位科学家和他的两个同事发现它尽管正确但并不完备》。这怎么看都像是“标题党”,要知道这可不是一张专业报纸,而是一张面对普罗大众的报纸,以爱因斯坦当时的大名鼎鼎,以当时普通民众对量子力学的了解,外行不得看爱因斯坦“科学打假”的热闹吗?这不是要误导不明真相的群众的恶意围观嘛?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1935年3月,爱因斯坦(Einstein) 与他的同事波多尔斯基(Podolsky) 和罗森(Rosen)合写了一篇论文《物理实在的量子力学描述能否认为是完备的?》,对量子力学的完备性提出质疑,这个质疑史称“EPR佯谬”( EPR是三个作者姓的头一个字母)。五月份论文在美国《物理评论》第47期刊登。在论文未刊发之前,新闻记者就嗅到了这一动态,当作重大新闻发布出去了。我前面说的都是开玩笑,能把理论科学事件当重大新闻,说明确实是一个科学理论发展的黄金时代,挺羡慕的。
言归正传。EPR的大概意思是,我们眼前晕么两个东西:一个是物理学的对象,即独立存在的物理对象,物理对象有不同的变量叫“物理要素”;另一个就是物理学体系,以不同的符号和数值来表征物理要素,叫“物理量”。如果一个物理理论是完备的,那对于每一个物理要素,物理学就该有一个对应的物理量。比如空间这个物理对象,牛顿力学只有不同的长度这类物理量对应于空间的广延这个要素,而广义相对论不仅有广延的物理量,还有曲率这个物理量对应于空间弯曲这个要素,所以广义相对论就比牛顿空间理论更加完备。这个是“完备性判据”。还有一个“实在性判据”,说的是,如果我们不对对象实施干扰,也可以对对象精确地预测出一个物理量的值,那么,必定存在着一个物理要素与这个物理量对应。比如广义相对论预测了光线经过太阳表面时会发生1.7弧秒的弯曲,观察实测比这个数值仅多一点点。说明空间弯曲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
量子力学显然不能满足这两个判据,因此,尽管量子力学是逻辑自洽的,并且还符合实验观测,甚至还可以预见新的事实,但它依然是不完备的。也就是说,现在的量子力学应当还有更深刻的基础,还应有更基本的理论,才能克服EPR佯谬,达到理论完备性的标准。因此哥本哈根诠释不是理论的终点,而仅仅是一个驿站。
波尔当时的助手罗森菲尔德说:EPR论文“对我们不啻当头一盆冷水,这对波尔的冲击尤为严重。”波尔别无选择——迎接挑战,捍卫新生的量子共和国!从第五届索尔维会议算起,这已经是经典派和现代派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了,前两次是当面的激辩,这一次,这二位巨人已经没法在欧洲见面了。爱因斯坦现在是希特勒的通缉犯,连1933年的索尔维会议都不能参加。重洋远隔,二战前的政治风云诡谲险恶,却拦不住这对老冤家为物理学的前途掐架,想起来真的觉得可爱可敬可佩!
现在已经在苏黎世工业大学任教的泡利也为EPR论文忧心忡忡。倒不是以为它有摧毁哥本哈根诠释的能量,他以一贯的尖刻口吻说:“假如一个学生在低年级时向我提出这样的反对意见,我会认为他是有头脑的和有希望的。”令他担心的是,由于希特勒残暴政策造成的“科学板块飘移”(详见下篇),美国已经占据了物理学的主导地位,但一夜暴富的美国物理学,理论素养不见得也会一夜暴涨,《纽约时报》只能忽悠“不明真相”的美国民众,爱因斯坦可是有能力忽悠“不明真相”的美国物理学家的呀!如果这个担忧成为现实,以哥本哈根诠释为宪章的量子力学还真有沦陷的危险!
波尔当时正与罗森菲尔德合作进行量子电动力学的研究,当下两人马上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全力以赴撰写反驳文章。经过紧张的日日夜夜,第47期《物理评论》发表波尔的文章,标题与EPR一模一样——《物理实在的量子力学描述能否认为是完备的?》。文章的主要观点是,EPR所主张的“不受干扰”的“物理实在”是根本不存在的,观测必定扰动对象,因此EPR是从一个错误的前提出发得出的错误的结论,由此判定量子力学存在着EPR佯谬是没有道理的。
说明白了吗?不——明——白——!对,我也这样认为。那就让我展开一点,不拘泥于爱因斯坦和波尔的原文,当然也不违背他们的本意和基本精神。
EPR中提出了一个双粒子的位置和动量的思想实验,史称“EPR实验”,这个实验后被美国科学家玻姆进一步简化(图13.4):一个总自旋为0的粒子衰变为两个粒子A和B并向相反的方向飞离,为遵守角动量守恒,A和B应当永远保持自旋相反的相关关系,A自旋向上,B就必定自旋向下,反之亦然,如此二者角动量之和才会等于0。好,我们就拿这个实验说事。
图13.4 EPR实验
在爱因斯坦看来,物理对象的“实在性”可进一步具体化为“可分离性”,一是对象与观测的可分离性,对象不依赖观测而独立存在;二是物理个体之间的可分离性,实验中的这两个粒子,只要不存在相互作用,它们就是彼此独立的。
好像没什么问题呀?接下来就出问题了。按照哥本哈根诠释的说法,观测前粒子在任何时候状态都是不确定的,我们只知道A和B在任何时刻都有50%的概率自旋向上,有50%的概率自旋向下。好,我们现在对粒子A实施观测,发现它自旋向上,那么,逻辑上粒子B就应该是自旋向下,不管我们观测或不观测。
问题是,现在B怎么知道它该自旋向下呢?自从衰变的那一刻起,它俩在时空上就已经分离,比如现在相距了30万公里。经典概念,它们应该存在着某种相互作用或信息联系,比如,A给B打个手机:我向上了!按相对论,作用力或信息的传递,其速度不能超过光速,这叫“定域性”。所以,B接到手机,至少需要1秒。问题出来了,在B接手机的1秒钟时间内,A早就自旋向上了,B还不知如何是好——能量守恒定律被破坏了!而这条物理定律是不容破坏的,BKS理论的失败已经反证了这一点。
这就是哥本哈根诠释的困境。它不承认观测与对象的可分离性,物理个体的可分离性,也就是否认物理对象的实在性,认为对象的状态是非决定性的,观测会影响这个状态的确定,相关的,在我们这个实验中,观测不仅决定A粒子的状态,还必须要决定B粒子的状态,因此它就不得不在两个粒子间建立起某种联系,乞求某种不需要时间的“幽灵般的超距作用”,从而违反了定域性。这么说吧,一个完备的物理理论,一方面,它要有解释和预测可分离的物理要素的物理量,即满足实在性,同时又不能使用超距作用一类的非法手段,即满足定域性,完备的物理理论就是这么一种满足“定域实在性”的理论。
哈哈!爱因斯坦为物理世界制定了严苛的全国道德模范标准,你得又红又专,又实在性又定域性。量子力学你就相形见惭去吧,你想否定实在性,就做不到定域性,你想遵守定域性,你就得迎回实在性,而这又把自己给颠覆掉了。这叫“EPR悖论”或“EPR佯谬”,目前的量子力学克服不了这个悖论或佯谬,所以必定是一个不完备的物理理论。
波尔说话了:爱老呀,以前我就说过您总是喜欢教导上帝该做什么,现在又代上帝制定道德模范标准了。问题是,您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实在性是不存在的,看您的原话——
当我们不对体系进行任何干扰,却能确定地预言某个物理量的值时,必定存在着一个物理实在的要素对应于这个物理量,即实在性判据。
您观测弯曲光线,观测的扰动您可以忽略不计,可是量子世界不行呐!观测必定给对象造成不可忽略的根本性的影响。所以在量子共和国说话,我们必须要量子语言和经典语言互补,我们用量子语言描述量子规律,用经典语言表达观测现象。问题是,这两种语言不是互逆的,量子语言不提供确定的可观察图像,经典描述也不能倒推出量子始因。这么说吧,用经典语言描述的经典观测结果,已经包括了测量仪器与微观物质的不可分离的耦合,我们不能据此还原出量子实在,因此所谓物理要素与物理量的一一对应关系是不存在的。什么是量子力学的“物理实在”?那就是我们观察到的、至少是原则上我们能观察到的量子现象。观察前,我们只有一个描述量子运动的波函数方程,“不对体系进行任何干扰”,我们就根本没有什么物理实在,而一旦观测到了物理实在,它们就必然包含了观测的扰动。您要我们的道德模范在人间做善事,又不让他们有属人的七情六欲,这能成吗?
用量子力学定义的实在性,就不存在您所说的与定域性的悖谬。在观察之前,根本就没有二个独立的粒子,它们只是一个统一的波函数叠加态。当我们观察到一个自旋向上的A粒子时,我们说波函数坍缩了,同时,就必然会有一个自旋向下的B粒子出现,如此才能符合角动量守恒定律,这是由经典规律严格决定的。因此自旋向上的A粒子和自旋向下的B粒子并不是两个分离的物理事件,而是同一个物理事件,不存在违反相对论的超距作用。而由于“物理实在”是对象和观察不可避免的耦合,又由于不确定性原理,我们不可能严格预测粒子向上或向下,每一次坍缩都是随机的,通过大数观察才会呈现宏观的统计规律。结论,EPR定义的“定域实在”根本不存在,量子力学的解释是完备的。Over。
泡利还是低估了美国科学家的素质,他的担忧并没有变成现实。卡西弟的《海森堡传》有这么段记述:
尽管有泡利的担心,物理学界,特别是美国物理学界,在对哥本哈根的选择上是从来不曾动摇过的。虽然爱因斯坦在美国度过了他的后半生,他的反对意见从来没有说服过很多的美国同道。多数人在1935年已经表示了他们和哥本哈根的结盟。
还是第五届索尔维会议的经典联盟,爱因斯坦在美国放炮,薛定谔就在英国举事(他已与爱因斯坦在同一年前后脚逃离了德国)。这位薛公子真是个性情中人,在给爱因斯坦的信中,我们几乎能看到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我非常高兴,你在《物理评论》上刚刚发表的文章已经明显地抓住了独断的量子力学的小辫子!”给波尔雪上加霜,他在同一年晚些时候也提出了一个“薛定谔的猫”的思想实验(图13.5)——
图13.5 薛定谔猫佯谬
一只猫被关在一个钢制的小室里,小室里有一个放毒的仪器,一个试管中有微量的放射性元素,一小时里只有一个原子衰变或不衰变,其衰变和不衰变的概率各为50%。现在由这个试管来控制放毒仪器,有原子衰变,试管就给出信号让仪器放毒,猫就中毒身亡;原子没有衰变,放毒仪器接不到信号因此不放毒,猫就安然无恙。按量子力学,在没有观察前,原子的波函数是衰变和不衰变的叠加态,就是说既衰变又不衰变,既放毒又不放毒,也即猫既死了又活着,这只猫是活猫和死猫的量子纠缠态。待到观察,波函数坍缩,我们才有了确定的活猫或死猫。问题是,观察前那只又死又活的猫是可以想像的吗?
“薛定谔的猫”没有 “EPR佯谬”深刻严谨,然而形象生动,能勾起人们的兴趣,调动人们的情绪,因此比“EPR佯谬”还更有名气。比如“动物保护者”霍金就说过,一提起“薛定谔的猫”就有找手枪的冲动(杀死虐猫的薛定谔?)。特别在1970年代后流传更广,甚至印到了小学生的T恤上(图13.6)。 1936年3月薛定谔在伦敦偶遇波尔,事后他很得意地写信告诉爱因斯坦:波尔表示“非常震惊”,想不到会有薛定谔这样的“高级叛徒”,竟对量子力学下此狠手。当然这都是玩笑话。
怎样用量子力学理论解释“薛定谔的猫”,大家先试试?我后面再说。
图13.6 上面的英文字是:"薛定谔的猫还活着"。穿上这样的T恤会显得素质很高,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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