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27, 2011

宇宙的精灵 #14.3



1912年的哥本哈根,物理学家尼尔斯·波尔在构思他的量子化原子模型时候,丹麦雕刻家埃德华··埃里克森也在根据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雕铸美人鱼的铜像。这尊与波尔量子理论同龄的雕像,2010年万里迢迢地来到了在中国上海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丹麦馆用了几乎一半的馆址来安置她。在偌大的人造水面中,美人鱼优美的身影显得是那样的寂寥和执着,少女恬静而忧郁的眼神,传达着人类最美丽的情操——坚贞和善良。

安徒生之所以脍炙人口、深入人心,就因为童话为现实生活所缺乏。美人鱼在哥本哈根海滩的第28年,没有盼到自己心仪的王子,却看到了张牙舞爪的侵略者。194049日,纳粹坦克碾碎德丹边境寂静的黎明,丹麦无力抵御强大的德国,国王被迫接受纳粹的最后通牒放弃抵抗,德军一日之内兵不血刃地占领丹麦全境,丹麦被沦为德国的“保护国”。德国军人也是看安徒生童话长大的,他们纷纷赶往哥本哈根海滨看望神交已久的美人鱼。波尔的物理研究所也很快被侵略者光顾,一台由洛克菲勒基金资助刚刚建成的回旋加速器被列入德国“铀俱乐部”的设备清单。波尔曾经的学生海森堡正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当然这不是一个娱乐场所,它的使命是一件最不娱乐的事情——研制一种足以毁灭人类自身的武器——原子弹。
图14.1  1940年,入侵丹麦的德国军人观看哥本哈根海滩的美人鱼雕像
             
海森堡现在已经度过了危机期。1937年斯塔克组织的“白色犹太人”攻击是一个把海森堡往死里整的计划,已经被他高超的公关技巧和好运气化险为夷。纳粹盖世太保的头目希姆莱恰好是他的慕尼黑老乡,他的母亲又恰好认识希姆莱的母亲,前者煽情地用母亲情怀的话题说动了后者把海森堡的信递给了希姆莱。由于希姆莱的干预,并通过严峻的审查(审查官中恰好又有一人是他以前的学生),一年之后,1938年夏天,帝国的政审表明:海森堡在政治上和科学上都是清白的,不是有犹太精神的帝国敌人,而是一个无害的不问政治的学者。处理决定是予以平反,可以重用。经历过极左时代的中国人都应该知道,这纸文件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那叫作“第二次解放”,可以让一个成人享受到领取自己的“准生证”的喜悦,不,狂喜!卡西弟的《海森堡传》是这样描述海森堡的平反心情的:“海森堡显然感到了对德国的巨大依附,而且感到了一种继续在德国并为了德国物理学的未来而工作的巨大愿望。”恰好这一年,36岁的海森堡喜得一对龙凤胎,男孩取了泡利的名字——“沃尔夫冈”,大概是希望儿子能像泡利伯伯一样聪明。泡利伯伯幽默地以一个很专业的名词——“偶产生”(pair creation)——对新父亲表示了祝贺。

193991,纳粹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海森堡随即应征入伍,但他感到庆幸的是并没有被送往前线,而是被送到了一个核能军事运用的研究机构——铀俱乐部。后面我们将会知道,到了现在,原子核物理的研究已经获得了长足的进步,爱因斯坦的质能关系式看来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数学公式,以少量的物质m,转化为巨大的能量Emc2,有望成为一种技术现实。这么一个巨大的能量,可不是哈伯的毒气弹可以比拟。以前看过一本介绍美国曼哈顿计划的小册子,书名叫《比一千个太阳还亮》。这种“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能量掌握在希特勒这种战争狂人的手里,他会把地球折腾成怎样?这个问题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关于海森堡参加铀俱乐部的动机,据说海森堡是把“为了战争利用科学”的口号机智地倒装为“为了科学利用战争”。可是我怎么都觉着,这不是不自量力的幼稚,就是牵强附会的矫情。

哥本哈根的波尔物理研究所,在量子史话中曾酝酿出多少激情和梦想,产生过多少荡气回肠和石破天惊,演绎过多少物理男孩的量子童话故事。正如侵略者的铁蹄正在践踏着安徒生的童话世界,现在邪恶的政治也给善良的科学刻上一道深深的历史伤痕,量子力学史埋下了一处不忍示人的隐痛——“波—海密谈”。

19419月海森堡访问哥本哈根。此时的战争态势,希特勒在欧洲战场上节节胜利:东,1939年按事先与斯大林签订的秘密协议瓜分东欧,东线无夷;北,19404月控制北欧丹麦、挪威、瑞典,北线搞定;南,1941年初控制南欧;西,19415月进攻低地三国(荷、卢、比)和法国,到19416月底全面胜利。1941622日,纳粹开始实施进攻苏联的“巴巴罗萨计划”,德军所向披靡,苏军望风而逃,到海森堡访问哥本哈根的时候,德军已经兵临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城下,按正常的逻辑,德国在欧洲的全面胜利已经是指日可待。而在核能研究领域,德国科学精英们盲目地相信他们远走在盟国的前面。作为纳粹文化使者的海森堡,趾高气扬也属正常。
海森堡首先在德国文化研究所作了计划安排的演讲,照例会邀请波尔,波尔照例不会去。对德国而言,丹麦是“和平解放”,占领后也采取了有区别的怀柔政策。军队得到命令不许骚扰丹麦人,包括犹太人。而丹麦民族是一个高傲的民族,举国上下充满着“无声的愤怒”,地下抵抗组织就是人民的行动代言人。波尔跟抵抗组织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不参加德国人组织的活动是对侵略者无声的抗议这谁都清楚,只是现在还不好撕破脸。到占领国宣讲侵略国的文化,用中国话说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军事侵略之后的精神征服。所以海森堡的演讲本身,已经是对波尔的国家——当然也包括波尔本人——的一种冒犯。当然可以理解为海森堡也是不得已,如果这样的话,老师没有出现在台下他应该感到庆幸。但是很遗憾,海森堡没有跟着我们的善良逻辑走,他很不识趣地在台上说波尔没来他感到很遗憾。戈革先生说这等于是向波尔叫板,我觉得这个判断很准确,并且还该加上一个状语“代表占领军”——对波尔的倨傲,占领当局早就如芒在背。

插一句,本节资料部分来源于戈革先生的文章《再说哥本哈根》(在网上搜到的)。戈先生是我国资深物理学史家,接触过现在这段历史的一些当事人,如波尔当时的助手和波尔的儿子,是有权威性的。

我们已经知道波尔这个人心胸宽阔、性情平和且善解人意,但原则问题决不让步。波尔马上接招——邀请海森堡到研究所里来谈。客随主便,没有主随客便的道理,这是一个骄傲的姿态。波尔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但对侵略国的使者,这是必须的!昔日情同父子兄弟的师生,现在要用外交手段斗法,实令人心寒齿冷!

之所以冠名“密谈”,谈话只在波—海二人之间进行,谈话的内容当时没有留下只字记录,事后,哪怕是战后,双方都讳莫如深。可以肯定的只有,议题是核能的利用,似乎主要是伦理而不是技术;谈话的结果,波尔“激动而气愤”,海森堡“失望而沮丧”(戈先生语)。总之,会谈没有达成共识,永远没有,不像1927年的那次“波—海之争”。历史有时喜欢开玩笑。上次师生之间几个月的争论,最后吵出了一个“哥本哈根诠释”。现在的这次“波—海密谈”,本身就需要一个“哥本哈根诠释”——后人只能通过大量的间接信息来进行逻辑建构。

波尔的四儿子奥格追随父亲做原子核物理研究,关于波海密谈,波尔多少会与他谈过。在登载在一本叫《尼尔斯·波尔》的纪念文集的文章里也只有聊聊数语:“海森堡在一次与我父亲的私下谈话提到了原子能用于军事上的问题,我父亲缄然以对,并表示怀疑,因为它在技术上需要克服巨大的困难。但他的印象是,如果战争拖延下去的话,这种新的可能性将能决定战争的成败。”

戈革先生的文章披露出一条重大信息,虽然通过他人转述,但内容是第一手的,我们可以逻辑地认定它是真实的——

那是在玻尔于1962年逝世以后,美国的《物理今日》和苏联的《物理科学的成就》都出了纪念专刊。苏联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塔姆在为专刊写的《前言》中,举出了玻尔1961年访问苏联时对他讲过的一段话。其大意是,在1941年,有一位杰出的德国物理学家来到了丹麦。他对玻尔说,希特勒在全世界取胜已成定局,因此全世界的物理学家们都应该有所表现,证明自己对将来的新体制有用,以便在新体制中为自己取得一个容身之地,云云。

很显然,这位“杰出的德国物理学家”就是海森堡。希特勒在为建立世界政治的“新体制”而杀伐,海森堡也为建立世界科学的“新体制”而游说。波尔的“激动而气愤”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海森堡那是劝降呐!海森堡的“失望而沮丧”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以波尔的伟大人格,他的回答是不言而喻的。

波尔当时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像是执行着一条统一的纪律,对波—海密谈三缄其口,但也有对海森堡一方的的辩解忍不住的时候。例如波尔当时的助手罗森塔尔在上面提到的那本纪念文集里的文章叫《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对纳粹占领期波尔的活动有很详尽的叙述,唯独对波—海密谈只字不提。但有一次海森堡的代言人魏扎克说到:海森堡去见玻尔是为了通过玻尔来和盟方各国的科学家订立一种“攻守同盟”大家都不为自己的国家制造原子弹,罗森塔尔气愤地质问:“如果当时海森堡那样做,希特勒会不会枪毙他?”问得魏扎克直翻白眼,无言以对。波尔夫人玛格丽特对这次会谈的态度一点也不含糊:“甭管别人怎么说,这就是一次敌对的访问!”。当她看到海森伯夫人一部粉饰海森堡的回忆录的稿子时,她请了一位懂德文的朋友写了封措辞严厉的批评信。那位朋友劝她言辞可以缓和一些,她同意了,但是到了晚上却打电话说,信中的言辞不能缓和,就是要那么尖锐。这种待人态度有违玛格丽特一贯风格,可见积怨不浅。

问及波尔,他只说了句似乎没头没脑的话:“谁都有权爱自己的国家”。记住喽,波尔可是“量子哲学家”。我的理解:你既然深受过纳粹德国,你就有义务为这个政府犯下的罪行和自己曾经的迷失深深地忏悔,负起至少是道义上的责任。相形之下,德国总理勃兰特,一位曾经的反纳粹勇士,1970年华沙犹太死难者纪念碑前惊天动地的“勃兰特之跪”,让我们看到了不讳过饰非和敢于担当的伟大民族品格。正是由于这种品格,使德意志民族在二战后很快重新赢得了全世界的尊重。1971年授予勃兰特的诺贝尔和平奖,就是这种尊重的其中一个表征。

波尔是半个犹太人,在纳粹占领的丹麦处境十分险恶。之前国外的朋友多次劝告甚至恳求他逃离,但波尔为留下既能帮助他人同时又不致因逃离拖累他人而不肯答应。直到1943年可靠的情报表明在战场上失利的纳粹将对丹麦人翻脸,才赶在纳粹动手前的9月出逃,10月,纳粹大规模逮捕丹麦的犹太人。到瑞典后,波尔乘坐丘吉尔派来的一架蚊式轰炸机逃往英国,之后又到了美国,参加了盟国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

海森堡于19455月被美军一个专门针对纳粹核能研究人员的特别行动组抓捕,在英国拘留一年后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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