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15, 2011

宇宙的精灵 #7.1


第七章 情系玫瑰山谷


上一站探访矩阵力学,朋友们直叫头痛不已,害得我散去不少阿斯匹灵。当时我就安慰大家:放心好了,会有人出来为你们报仇的。因为头痛的不止我们,对矩阵力学,当年除了泡利等一小撮,物理学界是集体头痛。果不期然,才几个月,这个人就出现了,他就是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

直到今天,薛定谔方程依然会使我们震撼,像一部宏大而动听的交响曲,既蕴涵丰富、气势恢弘,又旋律明晰,曲调优雅,不由生出“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感慨。奥本海默说过:“这绝对是个相当漂亮的理论,也许是人类所发现的最完善、最准确、最可爱的理论之一。”1926年,薛定谔狂飙突进,总共发表了六篇论文,而且主要集中在上半年。由这些论文构建的“波动力学”,一出世风头就盖过了“矩阵力学”,以后更成为量子力学的基本方程。想一想矩阵力学的诞生,量子物理金三角,两国三地,多少物理精英联合作战。从波尔模型提出起十二年,发出建立新量子力学的“独立宣言”也有二年。而薛定谔,几乎是单枪匹马,半路杀出,前后顶多一年时间,就创造出一个如此宏大严谨而优美的理论体系。如此短期内迸发出如此巨大的创造力,科学史上恐怕只有爱因斯坦的“奇迹年”可比。大家不禁要问:这位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年方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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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会吧?在这“嫌老爱幼”的量子国里混,有人曾感叹到:“活了30岁以后,不成为老翁是很难的”!到目前为止,量子物理史上创造出类似首创性贡献的,除了误打误撞的普朗克和“从业年龄”非常年青的德布罗意,年龄都没有超过30岁的。就拿新近的几位说吧,泡利25岁,海森堡24岁,约尔当23岁,狄拉克23岁。而我们的薛定谔已经年近不惑。也许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缘由吧?

1887812,奥地利美丽的维也纳城的薛定谔家生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婴,取名艾尔文·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父亲鲁道夫是个油布商人,但他对生意却缺乏热情和天赋,耿耿于怀地还是年青时大学里教给他的文化和科学。外公曾是奥地利很有成就的化学家和教授,因为一次实验让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多少浇灭了他的科学热情,之后兴趣逐渐转向行政和社会活动,最高当到了奥匈帝国的枢密官。因此他的三个女儿,即艾尔文的母亲乔基和两个姨妈,都有上流家庭孩子所具有的良好的艺术和文学修养。

尽管没有计划生育政策,鲁道夫和乔基再没有生育。因此艾尔文自小就得到母亲全部的爱,而两位姨妈的溺爱,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母亲。我看过约二三岁的艾尔文与外公的合照,金发、明眸、椭圆脸,身着连衣裙,活像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美女。这也让家里的女仆、护士对这小男孩都格外疼爱。总之艾尔文的童年被女性的柔情包围,有点像大观园里的贾宝玉。

艾尔文自小就表现出过人的才智,但父亲并不刻意利用这个优势,倒是担心这孩子过早的智力疯长,因此到了该上学的时候只是每周请家教上两个早晨的课直至11岁才送他进入高级中学时,以至他比同班同学普遍大一岁。但他没有过过集体生活,且家里没有兄弟姐妹竞争,一生都有令大人难堪的孩子气。而母亲从来都是想辄给孩子放假,这让艾尔文终其一生都有捍卫假日的习惯。

薛定谔所上的中学是维也纳受教会约束最少,宗教色彩最淡薄的一所,学校的教育目标是:“使受教育者有能力对现实世界形成一个明晰确定的概念,并且从自身的意愿出发追求他最初的爱好”。薛定谔无疑是天才学生,在中学基本属于他不拿第一就没人敢拿的那种。1906年秋季,他以优等生的身份进入维也纳大学。令他痛惜的是,他的偶像波尔兹曼恰好在这年夏季去世,使他失去了亲耳聆听教诲的机会。薛定谔在以后在辐射和引力研究中跟马赫有过接触。对维也纳大学的这二位“死对头”——马赫和波尔兹曼,薛定谔说:“大家很容易接受波尔兹曼的科学方法,转而又接受马赫的哲学理念。”有趣的是,薛定谔跟普朗克和爱因斯坦一样,都在年轻时接受马赫主义,而当他们“成熟”以后都转到了批判的立场。

大学的薛定谔同样是优秀的,毕业后的科研表现也优异,1914年就被帝国文教部批准为维也纳大学的无薪教师。他性情浪漫,率性而为,不会钻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冷门,而经常能抓住理论热点的关键处,把自己的智慧发挥到最佳状态。物理学领域,他涉猎很广——热力学、引力学、声学、光学,如此等等。曾经考虑当哲学家,但日尔曼文化圈(德国和奥地利)哲学大师多得吓人,终让薛定谔望而却步。他还研究过气象学,竟也对他的人生起了意外的作用。一战爆发,1915年薛定谔即作为炮兵军官在前线服役。残酷的炮火夺去了步兵军官、薛定谔的理论物理老师、波尔兹曼教席的继承人——哈森诺尔教授的生命。而由于气象知识,1917年薛定谔就被调到后方的气象站,终得以“苟活于乱世”。

但薛定谔真正的“非常”之处,是丰富的爱情生活。想一想贾宝玉,天生就欠着女孩子的眼泪,对姑娘心存受虐狂般的热爱,情真意切,柔情似水。我们的薛公子同样被女性柔情哺养长大,因此对女孩天然尊重亲昵,加之风流倜傥,卓尔不凡,属于很有女人缘的一类。早在中学时期,就爱上了最好的同学的妹妹——“双眸黝黑、绰约多姿”的勒特。上大学时21岁的的薛定谔跟一个叫爱拉女孩又有过一场短暂而热烈的恋爱。但最刻骨铭心的是与弗利切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弗利切家有贵族血缘,远比薛家富有,为了在经济上与弗利切家看齐,刚进入职业生涯的薛定谔竟打算辞去无薪讲师的教职,去经营父亲的油布生意。父亲因早年弃文经商而终身懊悔,不假思索就掐灭了儿子的这个念头。其实在弗利切家看来,贫富差别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弗利切家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薛定谔实际上是个自由主义的无神论者。这一次的棒打鸳鸯影响深刻,由此他动摇了童话般的忠贞不渝的爱情观,并且鄙视僵死婚姻制度。

也许是对高贵奢华弗利切的逆反,下一个进入薛定谔视野的是纯真质朴的农村女孩安妮。安妮当时在一个薛定谔跟随的教授家里帮忙照顾孩子,俩人得以结识。他俩于战后定婚,于1920年结婚,薛定薛33岁,安妮25岁。婚后前者对后者的热情只维持了一年,奇怪的是他们的婚姻却维持了一生。没什么文化的安妮对这位大知识分子崇拜得五体投地,生活上照顾体贴。然而她终身不育,情趣与丈夫毫无共同之处,年纪渐长后相貌变得男性化,而且她对丈夫同事加好友韦尔的异常兴趣也让薛定谔不快。度过一段危机期后俩人以好友相处,双方可以各自寻找性伙伴,安妮甚至帮薛定谔安排合适的女友,甚至为他抚养非婚生子,薛定谔的老情人如弗利切成了她的好朋友。

不是我爱八卦。一个人没有什么先验的本质,人的本质就是所有行为的“叠加态”,就是人生轨迹的“路径积分”。奇特的感情生活是薛定谔本质不可或缺的组分。如果当初他顺利地娶了弗利切,也许会有比较稳定的家庭生活,同样会是比较稳定的职业生涯,也许不会有惊心动魄的创举,我们也就不会认识薛定谔,对,等于就没了我们的薛定谔。正如《薛定谔传》作者穆尔所说:“他可能仍需要暴风骤雨般的性历险,来点燃他创造性的熊熊烈焰”。

银装素裹的阿尔卑斯山脉,瑞士的玫瑰 (Arosa) 山谷,赫尔维格博士的别墅就建在这里。一幢四层的小楼,典型北欧坡度很陡的尖屋顶,楼旁几株白衣披挂的雪松。1922年薛定谔被怀疑患上了轻度的肺结核,安妮就陪他到这里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疗养。以后每年圣诞,薛定谔都会定期携安妮到此度假,享受滑雪的快乐。

薛定谔已于1921年被聘为瑞士苏黎士大学的理论物理教授,这得益于他涉猎领域广泛,且都有不俗的成果。这使他摆脱了作为战败国的奥地利内的生活窘境,身体是逐渐好了起来,但学术上却毫无起色。有人说如果薛定谔只活到1924年,那他顶多是物理史的注脚。1925年确实是不平凡的一年,德布罗意物质波理论的发布倒没怎么引起德国同行的关注,这与法国自我封闭的状态有关,所以海森堡说他在创造矩阵力学时并不知物质波为何物。好在这一年薛定谔转到了气体学的研究,因此关注到了爱因斯坦与玻色的凝聚态研究,与爱因斯坦有书信往来。又由于这层关系,使他及时了解到德布罗意以及爱因斯坦对他的高度评价。10月份的冬季学期开始以后,同校的实验物理教授、曾经索末菲的学生德拜交给一篇德布罗意发表在《物理学年鉴》上的论文,说:“薛定谔,我不明白德布罗意在搞些什么。你读一下,看看能否做个好报告。”大概在12月,薛定谔如约做了这个报告,开场白是:“我的同事德拜建议应该有个波动方程;好吧,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是,德拜并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建议”,应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但是,以后薛定谔以后并没有正式发表这个最初的方程,因为其不成熟。这在后面狄拉克的篇章里还会谈到。

转眼1925年的圣诞节又到了,薛定谔如期到了玫瑰山谷,但这次同来的不是安妮,而是一位神秘的“维也纳前女友”。我们的薛公子是个多情种,但不是逢场作戏的花花公子。他对每一个情人都会全情投入,为她写下深情款款的爱情诗篇,在日记里记下浪漫季节,销魂时分。他甚至保留有一份关于为数众多的情人们的详细日记,对每一次相会都精心作了编码。偏偏史作家就是找不到薛定谔这段时间的日记,和玫瑰山谷的神秘女郎的记录。能证实地只有,肯定不是前面提到的几位,因为她们都有“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明”。

这不重要的啦。重要的是她像“激发了莎士比亚创作十四行诗的灵感的隐秘女郎一样”(传记作家穆尔语),薛定谔将“在他生命姗姗来迟的性激情迸发时做出了伟大的工作”(同事韦尔语)。作为佐证,被誉为“二十世纪最聪明的人”的英国哲学家罗素,他的哲学思想有过两次重大转变,等于他一生做过三个伟大的哲学家,人称这与他的二次婚变三次结婚相关。爱情的力量确实可以使人蜕变得年轻。
这次薛定谔没有享受滑雪的快乐,“誓死捍卫”的假日在他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被攻陷,他像打了鸡血一样进入了生命中的创造巅峰,度假期间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到:“此时此刻我正在为新的原子理论而努力拼搏”。 赫尔维格别墅,薛定谔一直呆到192616日。接下来,《物理学年鉴》就频频收到他寄来的革命性的论文,127日第一篇,223日第二篇,510日第三篇,623日第四篇,同题为《作为本征值问题的量子化》。至此,一个富丽堂皇的“波动力学”大厦就高速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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