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岛政变
一
当法国王子在巴黎胜利进军,凯歌高奏的时候,所谓“量子力学金三角”却是江河日下,愁云密布。波尔的量子化模型提出已经十年,尽管也有过不少的成功喜悦,现在却发现陷入了问题的泥潭。比如它只能计算频率,而不能计算强度;只能解释单电子的原子,却不能解释多电子原子;只能解释正常塞曼效应,不能解释反常塞曼效应。还记得那个要判海森堡“死刑”的维恩吗?他是牛顿王国的忠实臣民,现在已经当上的慕尼黑大学的校长,对那些一天到晚处心积虑的造反派郁闷久矣,此时幸灾乐祸的出来说风凉话:如果社会大众为不能理解新的物理理论而自卑的话,那么值得宽慰的是,物理学家知道的也不比他们多多少。
索末菲倒是比维恩忠厚,认为量子理论是经典物理不可或缺的建设力量,没有这支力量,物理学大厦不可能最终建成。然而也仅此而已,他依然相信经典大厦“坚如磐石”,量子理论只是一个“辅助假说”,它的使命是为经典大厦“加盖几层”,以达到最后的竣工大吉。当旧量子理论这个辅助假说出了问题的时候,就给这个辅助假说也增加一个辅助假说,然后再加一个,再加一个,希望如此坚轫不拔地走下去总有一天可以达到胜利的终点。但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慢性自杀的办法。就像古老的“地心说”,当天体观察与理想模型不符时,就增加一个“本轮”和“均轮”,不符就再加一个,当一个简单的“地球系”的天文图画上了几百个“轮”时,就会激发不耐烦的天文学家跃迁为革命者。
玻恩就是这种不耐烦的革命者。玻恩比波尔大三岁,但“参加革命”则晚得多,算是“波尔演讲节”后才正式携他的哥廷根方面军加盟量子革命,成为一名革命军的“少帅”。演讲节刚刚结束,他就在哥廷根庄严宣布:“随心所欲地发挥想像力去设计原子分子模型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我们正处在用一定的方式(量子规则)来建构模型的地位。”他先后与泡利和海森堡携手,攻克中性氦激发态模型这个顽堡,目标是设计出一个判决性实验,判决量子化行星模型的最终胜利。思路是先进的,计算是严密的,设计是精巧的,但结果是失败的。判决性实验就是这么一把双刃剑,它也可以判死刑的!玻恩便如此迅速地转变为一个激进的革命派。也许由于他参加革命晚,对旧理论感情不深,信念不坚,处在外层轨道,需要的激发电位不高吧。1923年,玻恩在一篇论文中就说到:“必须有新的设想,而且物理学概念的整个系统必须在这个基础上重新建立。”也就是要告别一个修修补补的附属殖民地,建立一个独立的王国——“量子力学”。问题是,“新的设想”在哪里?
波尔最近也很烦!十年前,他运用普朗克的量子假设成功地建构了原子模型,但对量子概念的理解还停留在普朗克的水平上。这位忠厚老实的丹麦人对世界怀着素朴的感情,希望一切黑是黑白是白简单明了,虽高居物理圣殿也犯不着故弄玄虚去吓唬老百姓。这个世界就是由分立的物质和连续的能量(辐射)共同构成的,量子化现象只发生在这两大板块的结合部。他完全同意普朗克的评价,爱因斯坦的光量子概念是“走得太远了”,让量子幽灵弥散到整个连续性的领地,搅浑电磁辐射的一池清水。如此一来,伟大的麦克斯韦将往哪里摆?
这个倔强的丹麦人一直在努力,迎来的却是噩耗——1923年康普顿实验对光量子假说的获胜判决!唉,一夜风雨,吹落梨花无数!同仁们纷纷转向,支持光量子假说,唯有波尔特立独行,悲壮地发起最后的抗争。
然而就算不谈爱因斯坦的光量子假说,波尔自己理论中能量的连续性和吸收、辐射的量子化这对矛盾也是无法回避的。波尔和他的荷兰助手克拉默斯(kramers)鼓捣出一个“虚谐振子”的概念,即把原子视做一组虚拟的带电的小球,通过同样是虚拟的弹簧联系在一个中心点,这样虚振子的频率和振幅就可以和跃迁能量的频率和强度对应起来。这也巧了,美国哈佛来的访问学者斯雷特(slater)也带来了一个“虚辐射场”(也称“鬼场”)的概念,这个虚场是没有能量和动量的,正好与连续能量和动量的实场相对应。双方一拍即合,于是一支多国部队成立,三人于1924年发表的一篇题为《辐射量子论》,提出了以三人姓名首字母命名的“BKS理论”。在这个理论中,能量的跃迁(电子的变轨或光子的变软)可以由这个虚场来诱发,并不需要与实在的连续能量流的间断性跳跃关联。这样就把辐射和吸收的量子化与能量的连续性的矛盾给消化掉了——我们不需要光量子这个假设!
我刚刚还表扬波尔“忠厚老实”呢,BKS理论包含了两个惊天的叛逆:一是对质能守恒定律的违反。波尔说这个守恒定律只有统计学上的意义,在微小的元过程并不必严格遵守。比如说,原子发射出一个光能,并不一定与原子损耗同样的电能严格同时,后者可以在一个延时中达到与前者的守恒。二者颠覆了严格的因果律。这是常识呀,凡果必有因,见到一个结果我们就会本能地想它的原因是什么。现在波尔告诉我们,不用麻烦了,不一定有原因的。比如说,这个原子多得了一分能量,一定与另一个原子损失了一份能量相关,波尔说,这也未必,也许纯粹是鬼场做的怪,跟其他原子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种“谬论”当然遭到了以爱因斯坦为首的同仁们的反对,称之为“哥本哈根叛乱”,连泡利也犯嘀咕:虚振子?虚辐射场?还虚物理学呢!
提醒一点,我的转述很容易把严肃的学问低俗化,BKS理论按科学标准是逻辑自洽的,要驳倒它要靠理论之外的东西——实验。也活该波尔倒霉,这个实验才几个月就做出来了。当年由德国物理学家波特(Bothe)和盖革(Geiger)在柏林做的实验揭示:反冲电子与被散射光子对同时出现,纪录了66次在0.001秒内的重合——微观元过程能量也是严格守恒的!
BKS理论的失败标志着旧量子理论已经走到了绝境。当年在学校里听过当代中国作家丁玲的一个演讲,在描述当年寻找出路的心情时她是这样说的:“蓝蓝的天啊,我们的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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