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莫列齐-姆贝基《贫穷的设计师》
南非最有思想的政治记者海因-马雷在《南非:变革的局限性》一书中指出,在一个社会和种族冲突日渐频繁与剧烈的世界上,南非以政治和解的方式,兵不刃血地结束种族隔离制度,被视为二十世纪的一个奇迹。这一成就的取得,当然离不开无数普通人对真相、正义与和解的追求与牺牲,也离不开作为政治领袖的曼德拉和德克勒克,以及作为宗教领袖的图图大主教这三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共同的努力与感召。但是,在这一辉煌成就的背后,依然存在着浓重的阴影与危机,南非政治、经济、文化的改革远未完成,正如海因-马雷所指出的那样:“南非远未融合进友爱的共同目标,没有为国家建设这种单纯的语言而平静下来,而仍然处于一个紧张的重新开始的斗争之中。这种斗争目标表现出有利于社会上最强大和享有特权的那些部分的人。”换言之,南非社会仍然打上了“赢者通吃”的烙印。
具有记者、私人企业家、政治评论家等多重身份的莫列齐-姆贝基,对南非乃至整个非洲大陆的现状也持同样的看法。早年,莫列齐与他的哥哥、后来的南非总统塔博-姆贝基一起参与反对种族隔离制度的斗争,被迫流亡国外。而他们的父亲高万-姆贝基则是非国大的创始人之一,是曼德拉入狱期间亲密的狱友,后来曾出任参议院副议长。按理说,贵为副议长之子和总统之弟、且青年时代为反对种族隔离制度付出巨大的牺牲,在非国大掌权之后,莫列齐可以顺理成章地占据权力集团中的一个显赫位置。然而,莫列齐的选择让众人大跌眼镜:他毅然走出“咸与维新”的新贵行列,转身成为一名新时代的异议者,成为从曼德拉到姆贝基政府的多项政策的激烈批评者。《贫穷的设计师》一书,正是他对南非和非洲现状刻骨铭心的反思的结晶。
非洲大陆为什么没有出现东亚奇迹?
二战结束之后,非洲大陆掀起了激动人心的民族解放运动,西方的殖民统治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崩溃。一时间,人们对非洲的未来充满希望。但是,只经历了短短几年间,希望便破灭了,诸多非洲国家相继走向崩溃的边缘。
在这个世界上,陷入痛苦的贫困和绝望之中的人口约有十亿之众。按照人口比例,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人的赤贫数量最高。近半个世纪,非洲国家与亚洲国家的发展之路形成显明对照。世界银行的一份报告指出:在一九六五年,加纳的人均收入和出口均高于韩国。但是,韩国的人均出口在一九七二年超过加纳,四年之后,人均收入又超过加纳。在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九五年期间,以今天的美元计算,韩国的出口增长四百倍。加纳却仅增长四倍,而人均实际收入则跌到仅为其早期价值的一小部分。再比如,拿肯尼亚与新加坡进行比较,两国在刚独立时一样贫困,如今新加坡的人均年收入为两万四千欧元,肯尼亚则为三百四十欧元,仅有新加坡的十七分之一。
以上惊人的对比表明,非洲国家的贫困与落后,不能完全归结于殖民历史、不平等的国际经济环境、地理因素或民族特性。为什么同样经历过殖民统治的若干亚洲国家却能奋起直追并创造经济奇迹呢?就殖民主义对非洲的影响而言,荷兰学者罗尔-范德-维恩在《非洲怎么了?》一书中的论述是公正的:“如果没有殖民主义的影响,非洲现在在许多方面可能更好--更平衡和更有尊严--但非洲的物质情况不会更好。殖民主义留给非洲很多伤痕,但没有使它更贫穷。”那么,在发展的道路上,非洲为什么失败了?
莫列齐在《贫穷的设计师》一书中直言不讳地指出,错误不在于非洲的人民大众,而在于非洲的统治者,即他所谓的“政治实力集团”。他认为,非洲的民族独立运动大都没有完成国家改造的任务,政治实力集团几乎原封未动地继承下原来的政府职能,即对外销售天然资源,对内维护统治者的地位和满足统治者的私人消费。莫列齐将这类国家称之为“新殖民主义伪国家”,非洲大陆的国家十之八九都是如此。
为什么这些国家是“伪国家”呢?莫列齐指出,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没有建立起稳定的社会结构,也没有在大多数公民眼中合法的统治阶层,因此缺乏持续执行发展经济计划所必须的领导的连续性。这些国家所拥有的是陈腐化的前工业和前土地改革的社会结构,由于缺乏一场工业革命,在社会经济结构方面主要不是积累,而是退化。其经济体制无法吸收新技术和新管理方式。久而久之,统治者吃光了自己的基础,导致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各国出现了名声扫地的诸多病症:下降的人口寿命、减少的入学率、资本外逃、人才流失、缩小的森林面积、沙漠化、武装冲突、大量的且仍在增长的不平等、疾病流行和加剧的贫困、外部势力的操纵和日益增长的对外国庇护人。
莫列齐对西方殖民主义对非洲传统文化的伤害有深切的体验,他试图重新发掘非洲自身传统中的有益成分,使之成为非洲复兴的动力。但是,维恩却从政治学层面指出,正是非洲的社会文化特征和历史背景造成了“政治实力集团”的肆虐。非洲的领导人不具备建立在权力与责任对等的领导权意识之上的传统与文化。“他们首先不是将政府看作发展国家的方式,而是视为保证自己生活的途经。”政治上的专制,必然导致经济被合并到国家手中。“所谓的国家企业,就是统治者攫取收入的源泉,也为维持庇护网络提供了必要的资金。”于是,这个阶层成了国家的血吸虫。
从表面上看,中国的政治经济模式远比这些非洲国家成功,中国甚至成为到这些非洲国家掠夺资源的“新殖民者”的先锋;但是,从本质上来看,中国的政治经济模式与这些非洲国家可谓“大同小异”--极度腐败、贫富悬殊、国有(官有)经济的垄断地位、开支庞大而低效的政府机构……毋庸讳言,中国只是一个加强版的非洲而已。中国经济的欣欣向荣并不能掩盖其内在的朽坏与溃败。
“黑人实力集团”的“自我殖民主义”政策
莫列齐提出的“贫穷的设计师”,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南非总理弗沃德,作为种族隔离政策的制定者,被冠以“种族隔离的设计师”之名;莫列齐借用此名,而《贫穷的设计师》作为书名,其批评的尖锐和寓意的深刻,尽在不言之中。
莫列齐抨击的对象直指非洲的政治实力集团,尤其是“黑人实力集团”。尽管他本人是一名黑人,但他并没有受到种族和肤色的限制而讳疾忌医,而是勇于批评跟自己相同种族和肤色的特权阶层,而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是当年一起反抗种族隔离政策的战友。这就显示出了一名公共知识分子捍卫真理和说出真相的道德勇气。
二十多年来,从曼德拉到姆贝基的历届南非政府,都大力实行“黑人经济强化政策”。其本意是平衡种族隔离时代黑人在经济上遭受的不平等待遇,以达成社会公正的目标。但结果与初中却背道而驰。莫列齐一针见血地指出:“黑人经济强化政策,造成了一个人数很小、不具备生产能力,但非常富裕的黑人资本家阶级,他们由非国大的已退休或尚未退休的高官小圈子组成,成为经济寡头们的同盟者、南非去工业化过程的看管人。这真是十分具有讽刺性。”换言之,昔日的被压迫者摇身一变成为今天的压迫者,角色转换了,但整个机制没有变化。用海因?马雷的话来说就是:“非洲人国民大会已经被融入一张为白人特权者并为中产阶级的利益服务而设计的机构关系、体制和实践的网络之中。”于是,南非出现了一个“合伙的统治阶级”,一方面是在政治上处于支配地位的黑人中产阶级上层,另一方面是拥有矿产能源复合体的经济寡头。
莫列齐认为,这种有差别和有偏向的政策,让少数黑人特权者过上了奢侈无度的生活,殊不知,长远地看,却使得这个阶层整体上走向自杀。他们的财富是靠掠夺而来的,而不是靠生产和经营获得的,所以他们不会致力于可持续发展。“黑人经济强化政策和各种形式的补偿或寻租,几乎完全取代了作为这个国家黑人实力集团自由主义中经济要素的企业家精神。”莫列齐本人也是一名企业家,他深知企业家精神的泯灭对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社会中,如果企业家精神被认为是一种不必要的扰乱心智之物,甚至受到压抑,而靠国家再分配政策资助的消费得到孤立,正如今天南非的情况,那么这个社会广大人口的总体幸福和进步就会发生问题。如果大众失去了他们通过劳动对于社会如何生存和发展所应有的影响,那么他们也就被边缘化了。”今天的中国何尝不是如此?今天的中国只有取悦于权力的“奸商”,而没有像比尔?盖茨和乔布斯那样的真正的企业家。
不过,南非毕竟建立了基本的民主体制,如何一个权势集团都不能一手遮天。莫列齐承认:“今天能够对南非政治实力集团的腐败有所制约的,竟是一些白人控制的公司和新闻媒体,这是极大的讽刺。”不过,讽刺归讽刺,这至少说明南非有别于大部分的非洲国家,其基本的宪政制度和相对独立的大众媒体。而这正是社会走向良性发展的有力保障。
即便在弱小的国内生产力的条件下,非洲的政治势力集团可以存活,甚至过上奢华的生活。莫列齐认为,“黑人实力集团”是“新殖民主义”的产物。“新殖民主义”是西方新左派喜欢使用的一个概念,有鲜明的马克思主义的背景。然而,此概念并不完全适用用南非的现状。与其说这是一种“新殖民主义”,倒不如说这是一种如英国作家奈保尔所说的“自我殖民主义”。
在中国,“自我殖民主义”也是一个最显著的特征。有人将中国模式定义为“权贵资本主义”,这个概念与南非的“黑人实力集团”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数百个高官显贵的家族牢牢控制百分之七八十的社会财富。对于这个阶层来说,意识形态的因素已经淡化,剩下的惟有贪欲而已。
弱势群体只能永远“弱势”下去吗?
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的取消,并没有迅速给穷人带来经济上的富裕。曼德拉和图图的道德感召力避免了南非在转型过程中陷入内战,但这种道德感召力并不能立即带来经济的振兴和穷人的“脱贫”。在新兴的“黑人实力集团”的掌控下,普通民众不仅被边缘化,而且被“永久贫困化”。在昔日数量庞大、处境并未得到改善的黑人赤贫群体之外,又增加了一个数量日渐增长的白人贫困群体。而且,比经济上的贫穷更为严峻的现实是,穷人在精神上的贫乏与绝望,如同莫列齐观察到的那样,“南非的受压迫者丧失了自尊、工作能力和对于国家的认同与忠诚”。
美国学者吉尔伯特和雷诺兹在《非洲史》一书中,将九十年代之后南非犯罪率急速上升的原因归结为“只在政治上而不在经济上给过去的受压迫者创造机会”。而海因-马雷在《南非:变革的局限性》一书中指出,正是极端贫穷和不平等的现实导致人们生活在“暴力和不安全所引起的剧烈的紧张”之中。非政府组织“南非参加贫穷估价”在调查中发现,铭刻在南非被剥夺的指标中的,是千百万公民遭受的长期疾病,极度的焦虑和紧张(伴随着主要加于妇女和儿童身上的暴力和凌辱的现实),低收入的恶劣而危险的工作,以及无所不在的道德沦丧和宿命论的折磨。
弱势群体似乎永远处于弱势状态。莫列齐指出:“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黑人‘爱国资产阶级’的变化潜力上,看来注定是不会得到满足的。”这个声称爱国的利益集团,实际上从不爱国,他们只爱权力和金钱。那么,南非乃至整个非洲复兴的希望在哪里呢?为《贫穷的设计师》一书作序的政治学者萨米尔-阿明认为,南非存在着若干改革的有利条件,比如:有了为在社会上和地区间进行收入的再分配以及调整投资的地理分布所需要的一个民主的政治体制、一部进步的宪法和一个统一的国家。在此基础上,需要为开发落后的农村地区和完成土地改革,进行无比艰巨的努力;需要重新分配收入与建设社会基础设施,发展教育、卫生事业;需要有一个逐步调整工业结构的政策,这个政策既能为需求服务,也能刺激需求。在这些方面,南非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不过其成效并不能立竿见影。
如果我们将眼光回转到中国,就会发现,南非可以充当中国的一面镜子,中国只比南非更“坏”,而非比南非更“好”。首先,南非改革的那些有利条件,如宪政民主、多党制、新闻自由等,中国并不具备。其次,目前中国的贫富悬殊、社会不公和“阶级仇恨”等状况,也远比南非更为恶劣。从钱云会到钱明奇,中国的底层民众从“被自杀”到奋起杀人,让人想起《诗经》中老百姓愤懑与绝望的呼喊:“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从钱云会到钱明奇,两者在空间上的距离是从浙江温州到江西抚州;两者在时间的间隔上是仅仅相距半年多。中国的“贫穷设计师“们没有从这一变化中发现火山爆发的前兆,仍然在自得其乐、心满意足地“设计”着这个国家的贫困,而把富裕留给自己。经济评论家叶檀在《最大危机是权贵继续绞杀市场》一文中指出,中国目前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权贵资本导致财富鸿沟越拉越大,尚无制服权贵贪婪之胃的致命武器”。这是一个大部分国人都认同的常识。
中国的权贵集团在无情地绞杀着中国培育中产收入阶层、培育内需的努力,但人们对这个集团的胡作非为和横征暴敛束手无策。在南非,至少还有独立媒体,还有舆论监督的“第四权”,而在中国只有“四权合一”的党国体制。我们所能看到和听到的,只是少许良知尚存的知识分子微弱的呼吁,正如叶檀所说:“为什么我们时刻紧盯着权贵资本,是因为这一阶层贪得无厌、不受规则制约,将在一夜之间毁灭改革成果,并且移民到大洋彼岸靠着瑞士银行的帐户继续在民脂上过寄生虫生活。”她认为这无关乎经济,而关乎经济体制。然而,她的文章毕竟还要在官方控制的媒体上发表,所以她不能说出这下半句话:这不仅关乎经济体制,更关乎政治体制。
如果中国权贵集团拒绝变革,那么弱势群体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刻,就只能启动“自改革”了。而那一天的到来,已经不会太遥远了。
--原载:《观察》,2012-01-15
http://www.observechina.net/info/artshow.asp?ID=7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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