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39年7月的巴黎会议刚刚结束,爱丁顿突然出现在准备离去的钱德拉身旁,歉意地说:“今晨要是我伤害了你的话,那么我很对不起。我希望你不要为我说的话生气。”钱德拉正烦着呢,就答:“您还未改变您的见解,改变了吗?”“没有。”“那么您对不起什么呢?”说完钱德拉就没好气地别过脸去,把真诚致歉的爱丁顿独自丢在尴尬中。钱德拉很快就为自己的孩子气而后悔。二战在两个月后爆发,英国成了战火中的孤岛,钱德拉关注着英国,他为美国的隔岸观火而恼怒,为美国的参战而兴奋。他牵挂着英国的故人,跟爱丁顿保持着亲密的通信。但他们再也无缘见面,想吵架也不可能了,爱丁顿于1944年因癌症去世,享年62岁。
其实就算1935年1月会议发生了冲突之后,钱德拉和爱丁顿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私交。他们一起骑自行车旅行,一起看球赛——只是观赛过程中俩人成了“敌对的”粉丝,1936年底钱德拉离开英国前爱丁顿在家里热情接待了钱德拉和他新婚的妻子,爱丁顿去世前两周还给钱德拉去了一封谈到骑自行车和膳食之类琐事的信。
钱德拉说;学术的冲突“从未破坏我对他(指爱丁顿)的尊重”。是的,爱丁顿在现代物理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特别作为向英国世界介绍相对论的第一人,广义相对论验证的第一人,就足以使他不朽。可是正是这个相对论的权威,对相对论的一个并非高难度的推广运用犯了一个低级错误。钱德拉说过:“我并不认为爱丁顿对我的激烈抨击是出自个人动机。你可把它归结于一种具有高人一等优越感的、贵族气派的科学观和世界观。”尽管在天体物理学的研究中爱丁顿并不完全反对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结合(结婚),但他更愿意以相对论高贵华丽的严格决定、连续和谐和完美统一,来改造量子力学的诡异无常、变幻莫测和剑走偏锋。说到底还是爱因斯坦的那种追求混乱现象背后完美秩序的经典情结。爱丁顿自己说过:“有一种确信与武断完全不同。”但他自己基于过时信仰的情绪化的确信恰恰是武断的,而对钱德拉新发现的武断批判,则把天文物理学的发展扎扎实实地耽误了一代人到两代人的工夫!
与爱丁顿的无望的抗争终使钱德拉醒悟过来,与其在一个领域旷日持久地死磕,不如改换门庭重打锣鼓另开张。1938年完成了于1939年出版的《恒星结构研究导论》后,钱德拉就开始了恒星动力学的研究,1943年出版的《恒星动力学原理》是他占领这一领地的一面高扬的旗帜;之后马不停蹄地转战辐射转移的研究,1950年出版《辐射转移》;之后六十年代出版《等离子体物理》和《流体动力学和磁流体力学的稳定性》……一部部物理经典,勾画出独特的钱德拉风格的科学之路:平均每几年就转移一次研究领域,在每一个领域都倾力强攻,一旦目的达到就决不恋战,不期待公认,不需要鲜花和掌声,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轻装投入下一个战场,转攻另一个全新的山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钱德拉吃够了权威的苦头,因此刻意不让自己有机会当权威。在他看来,权威不仅害人,最重要的是害己。钱德拉白矮星理论的反对者,爱丁顿、金斯和米尔恩,都是聪明透顶感觉敏锐的科学家,但特定领域的权威地位使他们失去了谦卑之心,不能虔诚地向自然学习,却虚妄地认为可以命令自然应该怎么做,可是他们的科学道路就走到了尽头。爱因斯坦也是同样的毛病,以至于生命的最后30年一事无成。而钱德拉由于不断地转移阵地,因此永远是“新兵蛋子”, 必须谦虚地学习,但没有必须偏执的金科玉律,没有虚名需要捍卫,就有了海纳百川的胸怀,没有永远的故国家园,却永远有历险的刺激和进取的欲望,没有人把他奉若神明,他就始终保持着年轻的热忱。“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钱德拉好像不会变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爱丁顿成就了钱德拉。晚年有人问过钱德拉,如果他的研究一开始就得到公认,情形会是怎样?钱德拉说:
假如在30岁时我的研究就得到公认并不与爱丁顿发生不愉快的争吵的话,我可能会想到诺贝尔奖。结果要是那样,在那个研究方向我就不会有动力,也不会有吸引力。
到美国以后钱德拉一直从事教学工作,成为美国天文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他是叶凯士天文台研究生院的创始人之一,他挑头制定了研究生课程,并且讲授了18门课中的12至13门。同时他们那个研究团队,使叶凯士天文台成了世界领先的研究机构。1952年他就任芝加哥大学《天体物理学杂志》的管理编辑,直到1971年。期间他把这个校级杂志升格为美国天文学会的国家级刊物,并成为世界最高水准的天文物理学期刊。繁忙的管理和编辑工作可以占用一个人的全部时间和精力,但钱德拉仍坚持教芝加哥大学的研究生课程,以保持不间断的科学研究。他的一生培养过50个博士生。1978年因发现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而荣获诺贝尔奖的美国天体物理学家彭齐亚斯曾对钱德拉说过:“我和我所有戴着天体物理学家头衔的同事都受到过您个人的恩惠”。
不少学生脱颖而出声名显赫,但钱德拉老师仍默默无闻位卑言轻。还在叶凯士天文台时,有次一位同事的女儿问他:“科德,那个马上要到麦迪逊来当天文台台长的,是您以前的学生,是吗?”“是。”“那么李政道,最近得到诺贝尔奖的那个人,他不也是你以前的学生吗?”“是的。”“唉!”女孩一副大人口吻地说:“钱德拉,我真烦恼。您以前所有的学生全都高升了,您为什么还在这里,陷在威廉斯贝(叶凯士天文台所在地)停滞不前?”童言无忌,钱德拉被逗乐了。他不会为身外之名而烦恼。
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钱德拉的研究成果还是逐渐被认可。1944年,他被选入英国皇家学会,1952年获得布鲁斯奖(太平洋天文学会颁发的最高奖项),1953年获得英国皇家天文学会金质奖。除了爱丁顿,还没有其他天文学家在42岁以前同时获得过这两个奖。1953年入籍美国,1955年就成为美国科学院院士。1966年获得美国国家科学奖章,成为获得这个奖项的第一个天文学家。不过,瑞典的诺奖委员会还在沉睡。
1983年10月19日,这一天除了是钱德拉的73岁生日,与其他日子没什么区别。清晨6点,钱德拉刚洗完澡,这时电话响了。他已经退休三年,无官无职,散淡之人,谁会那么早打来电话?准是打错了,钱德拉想。拿起听筒,一个兴奋的声音告诉他:昨晚瑞典电台广播,诺奖委员会以“对恒星结构及其演化理论作出的重大贡献”的名义,将1983年的物理学奖授予钱德拉塞卡!钱德拉反应却是十分淡然。是啊,半世纪的科学生涯,孤独无依的探索之路,他早养成了宠辱不惊的性格。距离算出“钱德拉塞卡极限”已经53年,距离英国皇家天文学会那次“一声呜咽”已经48年,距离告别这一研究领域的1939年也有44年,如果钱德拉一直指着这项研究能给他混来一块诺奖奖牌,那不得把人愁死喽。
物理学界特别是天体物理学界倒是很兴奋,贺电雪片似地飞来。以钱德拉在天体物理学界的造诣和贡献,人们认为他早该获得这个奖项。有一次学术活动,主持人甚至想当然地把钱德拉当作诺奖获得者来介绍。一份贺电很典型地反映了这种心态:“我欣喜若狂,钱德拉塞卡教授。它迟来了40年。”有人甚至认为,更值得庆幸的是瑞典科学院,因为它“得以避免本将成为历史上最大不公正的一次事件。”钱德拉也幽了诺奖委员会一默,在一次庆祝活动的演讲中,他说他之获奖不是一个物理学奇迹,而是一个医学奇迹,因为1970年代后他的心脏病发作过两次,每一次都可以要他的命,只要其中一次没抢救过来,就没有他获奖这件事了。看来长寿也是争取诺奖的一个重要条件。
这年的12月10日,瑞典斯德哥尔摩,从国王手里接过奖章的钱德拉塞卡白发苍苍。月落乌啼已是半世纪沧桑,涛声依旧上帝仍造不出一条定律来阻止恒星的坍缩!
钱德拉塞卡于1995年去世。1999年,一架以“钱德拉”命名的大型X射线空间望远镜被送上太空,这是美国在1990年代包括哈勃空间望远镜、斯必泽红外望远镜和康普顿γ射线望远镜在内的四大空间望远镜计划之一。一生以星星为伴的钱德拉,现在也成了一颗孤独的星星,继续他不屈不挠的探索之旅。
1983年12月10日,钱德拉从瑞典国王手上接过诺贝尔物理学奖证书。
(第十九章完)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