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虚空
第十九章 呜咽的黑洞
一
以浩渺无边的印度洋面为参照系,我们根本无法判定“劳埃德·特里埃斯蒂诺号”——一艘从印度驶往欧洲的海轮——是运动还是静止,只有船舷激起的浪花,告诉乘客它还在提供着船票买来的服务,时间无奈地被辽阔的水面铺展得无边而缓慢。
乘客主要是欧洲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更多的是英国人。枯燥的旅途,狭小的空间,再矜持的人也变得热情好客,在这水天一色单调的海面上乘客惟有通过交往来制造行程的风景,小伙子无喱头的调侃,姑娘无理由的浪笑,倒也给空虚的时间添加进活跃的调料。这是1930年8月。
三等舱的一个集中的区域,住着12个二十岁上下的印度年轻人,他们是前往欧洲留学的学生。这种住宿安排面上是方便他们交往,打心眼里是防止他们过多的妨碍“上等的”欧洲人的观瞻——种族歧视是那个时代的常态。年轻人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印度语他们照样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酒吧里舞会上照样有他们的笑声和舞姿。野百合也有春天嘛。
他们中一个只有19年的年轻人似乎就有点不合群,此刻他正在甲板的一张帆布躺椅上,看着一本英文的专业书。一个只有七八岁金发碧眼的德国小女孩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黑头发黑皮肤黑眼睛的大哥哥,这个印度学生就用德语跟她打了一个友好的招呼。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心灵杂质的年龄,整船里最接近的年纪和相同的语言让小女孩感到找到同类的兴奋,绽开着笑容就要奔赴大哥哥的身旁,但马上被父母严厉的目光阻止住了——显然按大人的标准他俩是不同类的。印度学生并不在意,只是嘴角翘出了一丝微笑——他心里高傲着呢。
这位年轻人叫萨婆罗门扬·钱德拉塞卡(Subrahmanyan Chandrasekhar),朋友们习惯叫“钱德拉”,1910年10月出生在印度的旁遮普邦首府拉合尔(1947年印度分割时这里划为巴基斯坦)。祖父是一个教育家和数学教授,对国家的贡献不说,在自己的家族中就造就了两个诺贝尔奖获得者(气死我了!一家就占了俩儿,咱们中国还一个没有呐!):前面说过的亚洲的第一个诺奖获得者拉曼就是钱德拉的叔叔,至于这第二位,就是本章的主人公——不过获奖还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
祖父在钱德拉出世前7个月就去世了,年仅46岁。他留下的一个门类齐全的家庭图书馆,对钱德拉心智模式的建构是决定性的。父亲亲自操刀儿子的启蒙教育,所以他11岁才进正规的学校,直接就读中学三年级。这时他们一家已经迁到了马德拉斯。钱德拉在中学里的卓越的数学才能到了神秘的地步,当老师知道他爱吃一种叫“黄秋葵”的蔬菜时,就建议所有的孩子都多吃这种菜。
好像是艾青的诗吧——“人生的道路很长,但关键的地方只有一步”。所以我觉得更伟大的是钱德拉的母亲,她在钱德拉成长的路途上的两个关键处成就了儿子正确的“一步”,这在印度这么个以父亲为独裁家长的社会中更显得难能可贵。
印度女孩一般十三四岁就嫁人,钱德拉的母亲也不例外。母亲受过几年基础教育,出嫁后就中止了。钱德拉的两个姐姐也是同样的命运,母亲也很无奈,因为一切父亲说了算。她只能以自己的努力与命运抗争,她一共生育了十个子女,仍不懈地自学。在家庭的初级教育中,总是父亲教育英语,母亲教泰米尔语(当地的语言)。她自学英语达到了可以为报刊杂志翻译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和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的程度,并且在报刊上发表文章。
钱德拉大学原本要选数学专业,父亲要他选物理学他也不反对,但对父亲的前途设计却不愿苟同。从爷爷一辈起,观念就是学而优则仕。爷爷本人因为大学期间组织策划反英学生活动的“政治污点”被阻止进入国家机构,不得已才从事的教育。叔叔拉曼则是一个“民科”,正式职业是财政部的技术干部。父亲大学毕业后也考进了“国企”——铁路公司,一直在会计部任职。因此在爸爸的眼里,考国企和公务员是钱德拉的不二选择。只有母亲支持儿子捍卫自己的兴趣爱好,对钱德拉说:“你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听他的,不要被吓倒。”
1930年钱德拉大学毕业就获得了国家奖学金赴英国攻读博士学位,但他自己犹豫了。母亲的胸膜炎已经很重,也许不久于人世,按传统习俗儿子这种情况下不该“远游”,家人和亲友们也这样认为。但母亲斩钉截铁地对儿子说:“你必须去,必须尽力追求自己的理想。”对那些劝阻儿子的亲友们她说:钱德拉是为世人而生的,而不是为母亲而生的,他是一个母亲能给世界的唯一礼物。母亲如此坚决,部分原因是小叔子拉曼所致。她十几岁嫁过来的时候,拉曼的轻蔑曾深深地伤害过她。这个不太懂事的小叔子经常对小嫂子的容貌、学历和才艺冷嘲热讽,并且经常羞辱般地炫耀自己的妻子——一名有造诣的七弦琴手。母亲一心要让自己的儿子超过叔叔,否则在印度,钱德拉再大的成就人们也会说是“拉曼的侄子”。
病重的母亲连送儿子去火车站都不可能了,她交待家人给离国的钱德拉带上花环。她说:“我也许不能见到他带着成功的花环回来了,所以我希望他带着花环离去。”
现在在特里埃斯蒂诺号上的钱德拉虽然只有19岁,但已经是印度的物理学名流了。此行他要去英国的剑桥大学师从福勒继续他的物理学研究。
大学二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1927年夏,钱德拉就自学了索末菲的《原子结构与光谱线》。这在整个印度估计也没几个人读过这本书。因此当1928年索末菲访问印度到马德拉斯时,钱德拉有幸得到这位大师的单独接见。从索末菲那里得知,在最近的几年里,物理学又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量子力学体系已经建立。索末菲还让这个年轻人看了一篇自己运用刚提出的费米—狄拉克统计方法研究原子内电子的文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钱德拉就狂热地学习量子力学的最新成果,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了自己的论文《康普顿散射和新统计法》,发表在这一年的晚些时候的英国《皇家学会会刊》上。紧接着的1929年1月,钱德拉就被邀请到印度科学大学去宣读论文,1930年1月参加了印度科学协会。1929年夏海森堡访问马德拉斯,钱德拉有幸当了一天的“导游”,与量子力学大师零距离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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