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30, 2012

袁剑:泡沫的崩溃


——《大拐点》选载之九

 
● 袁剑


    繁荣之后的收缩过程说来复杂,其实也异常简单,那就是缺钱,到处都缺钱。那些在繁荣时期过度负债的机构和公司,要么直接破产,要么变卖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去偿还债务,正如他们在繁荣时期到处借钱买一切可以买的东西一样。只不过以前到处筹钱是为了发财以及发更大的财——所谓利润最大化,现在筹钱是为了还债。个人如此,公司亦然。个别人或者个别公司这样做可能是出于特殊原因,无关大碍。但不断重复的悲剧却是,在繁荣之后的经济收缩过程中,总是有一大群人、一大群机构会被迫这样做。这就构成了所谓系统风险。无论是盈利模式的毁灭还是流动性危机,都会造成同样的后果。就像在繁荣时期争先恐后地购买是害怕价格上涨,在收缩时期,卖出者的心态也同样急迫,他们唯恐自己卖晚了,只能卖出更低的价格。这样,资产价格螺旋式下跌的魔鬼就正式出场了。

    如果对目下中国的经济形势有稍微清醒的判断,我们应当知道,我们已经处于这个螺旋式下跌的起点。

    我们已经听到四处缺钱的声音。但这种缺钱并不是这些人真有什么了不起的促进民族复兴之类的伟大事业要办,而是由于他们在过去的非理性扩张以及加入高风险资产泡沫游戏而导致的资金紧张。那么,他们会怎么办呢?在真实的世界中,他们要做的第一步就是等,等待央行给他们送钱,等待资产价格再一次上涨。的确,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因为中国央行对于他们从来就是体贴有加的。过去的经验一再证明了这一点。在中国的房地产市场上,任何坚持到底的投机者不仅每一次都及时解套,而且最后都等到了更高的价格。在与一群人讨论要不要买房的时候,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当场问在座诸位一个问题:你们买房子有谁亏过吗?答案是:没有。于是,这位房地产商以不容争辩的口吻得出结论:那还讨论什么,继续买。这种自信显然来自对中央政府意志力的轻视。在经济增长与房地产泡沫之间,中央政府的确无法做出一边倒的决策。于是,等,就是最好的策略。然而,这一次却大有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中国已经处于恶性通胀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除非不要江山(显然,强势利益集团绑架中央政策孤注一掷的可能性并不能排除在外,但是这种情况已经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继续收紧甚至大幅收紧货币政策,将是中央政府的唯一政策选择形势比人强,任何渐进的决策都有最后质变的临界点,现在的情况已经由不得中央政府。我相信,不用多久,那些用老经验看待新问题的人们就会绝望的发现,等待将是多么不智。那些为债务所迫急于筹集现金的机构与个人将开始抛售他们的资产。当发现有人开始抛售,资产价格下跌的时候,更多的人将以更低价加入抛售。接下来,就是大家在泡沫史中反复看到的那一幕:不断增加的抛售队伍反复推低资产价格。没有人知道这个过程会在哪里结束,正如谁也不知道中国股市会从6000点跌到哪里一样,但结果出来之后,连许多大空头都大吃一惊:1600点。前车之鉴,中国房地产跌倒任何位置我们都不应该意外。

    有投行经济学家安慰我们说,中国购房者有很高的首付比例,所以,中国的房地产市场不会崩溃。这真是一派胡言。高首付,只会在泡沫崩溃时减少对银行的冲击,但丝毫也阻止不了抛售,也不会阻止泡沫崩溃。中国股市没有任何杠杆,不也在短短一年时间跌掉七成吗?何况中国房地产只有三成首付呢?而中国的所谓高首付,对于许多年轻的买房者来说,经常是榨干了两代人的存款。

    在经济下滑时期,实体经济中的现金短缺将是普遍的,这迫使人们抛售各种资产以换取现金。在中国,账面增值惊人的房地产将首当其冲。很难知道谁会打响第一枪,但它可能来自四面八方:可能是房地产商,也可能是现金奇缺的各类企业(中国各类国营私营企业这几年已经大量涉入房地产投资),也可能债务负担愈发沉重的房地产投资者。对于中国房地产商而言,短期的现金短缺以及长期的盈利模式的破坏,都将驱使他们降价抛售。而后者则是更加重要的动力。在房地产极其疯狂2010年,中国上市房地产企业的现金流竟然是-705亿,同比减少1150亿。从短期看,在房地产销售持续低迷的情况下,房地产商除了降价销售,抢先一步争取现金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高招。房地产商再聪明,斗志再顽强,也斗不过大趋势。不过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房地产商存货价值大幅度缩减,高利率所引发的越来越沉重的债务负担,将迫使房地产商进一步降价销售,以修复其资产负债表。在这个过程中,陆续出现地产商破产实在是稀松平常之事。对于中国房地产来说,最为重要的历史困境在于:原来那种靠规模、靠速度,靠制造恐慌诱发非理性消费的盈利模式,将在经济转型中被彻底摧毁。城市化增速的降低,经济增长速度的降低都将是这一过程的催化剂。中国房地产的泡沫之所以能够维持,是以中国高速经济增长作为预期条件的,一旦这个条件瓦解,作为泡沫推动力量的预期就会顷刻灰飞烟灭。显然,我们已经非常逼近这一历史时刻。

    在中国,对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非常扭曲的信任是支持房地产泡沫的一个重要心理因素。这种信任的一个隐含指向是,中央政府将会为任何市场行为承担最后责任。在中国的房地产市场,这个因素最大化激励了地方政府、银行、公司以及个人在经济行为上的放任,推动各种微观市场主体向同一方向上的冒险和投机。一位银行家在被问到高铁贷款傻瓜都能看出的风险时,狡黠的回答到:相信铁道部会还钱。说这话时,他的弦外之音是,反正有政府最后兜底,难道我们不应该相信政府吗?不惟银行,投机者个人、房地产公司、地方政府又何尝不是如此。正是这种“中央政府最后有能力搞定一切也必须搞定一切的思维”,导致中国房地产行业全链条上普遍的财务软约束,以致风险持续积累。在所有经典的泡沫之中,人们都可以发现这种所谓“信任”而导致的软约束特征,只不过,这一点在中国显得格外重要和突出。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应该始终将这种“信任”作为衡量泡沫的一个重要的反向指标。在所有的相关政府能力及信任的调查中,中国似乎总是名列前茅。这本身就非常说明问题。

    然而,中央政府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在承受到极限时,他要么自己被拖垮,要么将这些风险重新推回给那些市场主体。中国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

    这几年,房地产泡沫的重大危害已经尖锐的呈现出来。它不仅推升通胀、错配信贷,更显著恶化了中国的财富分配。与股市泡沫不同的是,作为一种准公共品的房地产,市场泡沫已经严重侵蚀了中国社会的基础。归根结底,在治理房地产泡沫方面,中国决策者面临的实际上是这样的政治经济学选择;是让强势利益集团为自己的过火行为付出代价,还是对他们再次网开一面,以货币政策的名义,通过洪水般的通胀将这种成本再次转嫁给全社会?不过趋势已经明显不利于房地产利益集团,因为,通胀洪流正在淹没一切。

    鉴于房地产泡沫在政治上、经济上越来越严重的负面效果,有迹象显示,中央政府正在以最大的决心为自己解套。在最近的讲话中,中国几位重要的经济决策者先后表示:要防止经济出现大的波动。这其中的潜台词是:他们已经下决心压缩房地产泡沫并接受由此对中国经济增长带来的某种程度的冲击——虽然我认为他们可能低估了这种冲击的力度,也低估了解套的难度。显然,中央政府并不愿意或者说不敢主动刺破房地产泡沫,他们仍然希望在通胀、泡沫以及经济增长之间维持某种平衡,以实现所谓“平稳较快”的经济增长。在他们那里,中国经济的理想状态是:泡沫慢慢泄掉,通胀维持在温和状态、经济仍然保持在7%左右的增长。这种两头下注的政策选择看上去固然是最为理性的,也符合中国技术官僚们一贯的作风。但是,两头下注甚至多头下注可能一头都押不中。在经验中,我们只见过泡沫的破裂(如果它是泡沫的话),从未见过泡沫的所谓软着陆;只见过不断自我加强和自我实现的通胀,从未见过可以驯服地按照领导人意愿维持在温和“可控”(4%抑或5%?)状态的通胀。或许,中国的决策者们运气非同寻常也未可知,他们真能实现他们想看到的理想状态。然而,将关系生死的重大决策建立在非同寻常的运气之上,无疑是异常危险的。三十年改革换来如此制度理性,言之可叹。在我看来,无论目前这种平衡政策还可以维持多久,中国领导人恐怕最后也都只能在泡沫破裂、经济失速或者恶性通胀之间做出痛苦选择。令人担忧的是,无论是领导人还是民众,都没有为最坏的结局做好准备。

    从1998年中国的房改开始——这标志着中国房地产市场化的开始,伴随着其后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中国房地产经历了一轮长达十三年的牛市。既作为这个经济增长的一个原因也作为这个增长的一个结果,中国房地产的盛宴正在落幕。这不仅是中国经济转型所必须,也是中国经济转型之必然,更是中国经济基本面趋势中所必定要衍生出的一个后果。我们有从未有过的充分理由相信:以2010中国房地产价格的癫疯为起点,房地产泡沫最后的死亡之旅已经开启。而在2011年,我们将会目睹标志中国房地产泡沫破灭最为醒目的一些重大事件。

    在房地产泡沫破裂的同时,中国资本市场也可能受到重大冲击。

    金融危机前后,中国股票市场从6000点高峰一路下跌至1600点左右,其后随着中国超级刺激政策而回升,一直徘徊在3000点左右。由于这个缘故,中国资本市场被认为已经消除了泡沫,相当安全。然而,仍然处于制度转型期的中国资本市场其实远远没有像指数所显示的那样干净,而是存在着严重的结构性泡沫。在金融危机之后,能够有效和真实衡量中国股市规模的流通市值从2007年年底的9.31万亿元狂增到2010年年底的19万亿,增加超过一倍。在此期间,中国IPO几乎以每天一家的速度发行。上市公司总数从2007年底1550家狂增到2010年底的2063家。在超级刺激政策实施期间,中国的股票市场的融资总额缔造了金融史上前无古人的记录。与此同时,中国股票市场实际上出现了非常明确也非常严重的结构性泡沫。在主要股指徘徊在3000点一线时,深圳中小板指数几乎超越金融危机前高峰的一倍。而新生的创业板公司却动辄以七八十倍的高市盈率发行。以上种种,肯定隐含着巨大的资本浪费。那些充满重大不确定性的所谓新兴行业以及一定会随着经济下滑而无以为继的政府扶持产业,将成为这种资本浪费的重灾区。跟随中国经济令人炫目的反弹以及IPO泡沫,中国私募股权投资也出现非常严重的泡沫,我的诸多从事该行业的朋友向我诉说的同一个苦恼,竟然都是手上钱太多,需要马上投出去。

    然而,随着经济下滑所导致的盈利模式破坏以及流动性危机,潮水般的现金请求将会让股市变成另外一个重要的提现通道。大股东们的现金危机,将迫使他们抛售股票。全流通之后的中国股票市场将变成一个实体经济的重要的流动性来源。这与以前可能正好相反。事实上,股东在资本市场抛售以获取现金的情况已经出现了明显增多的趋势。在2011年3月份,上市公司大股东共抛售5.03亿股,环比增幅达到131.8%。在整个2010年,中国平安的原始股东们在资本市场套现76亿元。不过,这并不是最为严重的。在金融危机之后,中国上市银行在股票市场已经进行了数以千亿计的再融资,以补充其不断被消耗的资本。最新的证据则是,号称中国最赚钱的煤炭企业的中国神华刚刚推出了1200亿的融资计划。不难想象,有朝一日,中国股票市场将成为众多企业应对现金危机的提款机。

    很多人以为,中国股票市场已经处于所谓估值底部,但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细查中国股票市场,大概只有银行股的估值看上去比较合理。但中国银行业目前的估值远远不是像人们所以为的那样安全。随着经济增长的下滑,中国银行业依靠垄断及经济高速增长所形成的利润高增长时期,已经确定终结。在未来,中国银行业利润出现大幅负增长也将不是什么新闻。同样重要的是,随着在经济体系中不断出现的资产重估,不独独是银行,几乎所有的上市公司的资产质量都将被重新审视。资产的重估以及对中国经济增长预期的翻转,使中国股票市场仍然存在着被反复推低的重大风险。

    中国一直是一个间接融资占有绝对份额的金融体系。然而,随着流通市值的不断跳跃式增长,金融风险正在不断向股票市场转移。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银行不断抽取的天量融资,以及如过江之鲫的上市新股上看得非常清楚。经济体系中多年积累的风险一朝爆发,资本市场也定然受到沉重打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对于中国特别年轻的资本市场以及特别年轻投资者来说,必须反复提醒他们记住两段历史。美国股市1929崩溃之后,直到1954年股市才恢复到当初水平,期间经历漫长的25年,而在1989年日本股市崩溃之后,22年过去了,日本的股市水平仍然仅仅是最高峰的1/4。这种经济转型带来的痛苦,在资本市场表现出来的就是漫漫长夜般的超级熊市。

    所谓泡沫经济,就是以某类价格不断上升的资产(通常是以房地产)为抵押标的,在整个经济体系中不断放大信用的过程。一旦资产价格不复上涨开始下跌,其信用收缩的过程也会同样剧烈。所有参与这一过程的经济主体的资产负债表都将受到重创。鉴于中国大型企业,地方政府、各类投资者、住房消费者主动或者被动卷入这个泡沫的广泛程度,我们相信,资产负债表的重估将是全体系的。这个过程对实体经济反过来会造成剧烈收缩效应。如果泡沫破裂与经济下滑是同时出现的话(现在看来似乎极有可能),那就将引发中国经济一场巨大的灾难。很多乐观派对房地产崩溃予以中国经济的打击可能存在严重的低估。有数据显示:在2010年,仅仅中国住宅房地产投资就占GDP的12%,这远远高于2005年美国最高峰的5%。加上房地产所牵涉的上下游,房地产崩溃必将对中国经济造成重大冲击或许远远超过一些人的估计。戒除毒瘾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对中国房地产而言也同样如此。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中国政府在2011年力推保障房,一方面保障民生,另一方面则部分平滑房地产崩盘带来的冲击。然而,这个与地方政府利益严重冲突的保障房美景,很有可能只是中央政府的一厢情愿。在2009年高达2.9万亿元的土地出让收入中,按规定应该有10%即2900亿元投入保障房,但最后的结果是,地方政府仅仅投入460亿元,不到规定比例的1/6。即便真正能够投入,保障房最后会否重演1997年香港政府“八万五公屋”计划的历史,实在也是未定之天。

    在中国,由于地方政府深刻卷入了房地产泡沫,这场灾难显然不只是属于企业的。它同时将对地方政府的财务构成灾难性的冲击并由此引发政治结构的一系列重大变化。

Monday, May 28, 2012

袁剑:危险的实体经济


——《大拐点》选载之八


● 袁剑


    次贷危机剧痛在前,大部分中国问题的观察者,也将中国危机的关注点聚焦在金融环节以及房地产问题上。但如细查中国内部的政治经济结构,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在中短期内,中国最为脆 弱的环节不是其金融机构,而是其实体经济。所以,如果中国注定要出现一场大型经济危机,其爆发的顺序可能是先实体后金融,这与美国次贷危机恰好相反。

    次贷危机之所以在短期内无法重创中国,乃是因为中国金融的防火墙所致。不幸的是,中国实体经济与全球市场体系的融合却是异常紧密的。这就是说,次贷危机所 反映所加深的全球实体经 济危机必然会通过实体层面深刻地影响中国经济。这是一个缓慢的,但却长期的危机。不具有夺人眼球的震撼力,但却可能比金融危机更加 致命。可以大致描述一下这个链条的基本线索:全 球实体危机—次贷危机—加深的全球实体危机—中国的实体经济危机—中国的金融及其他危机

    中国以国有银行为绝对主力的金融体系之所以不太容易首先爆发危机,首先是由于他们的高集中度,一旦风险出现,政府可以迅速出手救助几家大银行而稳定局面。其二,中国的银行业凭借 其垄断地位在过去若干年中积累了大量的利润,短期内经得住消耗。其三,金融监管部门出于对1990年代金融坏账再现的高度警惕,在最近两年督促中国银行业及时补充了大量资本。这一切 ,让中国的金融系统看上去似乎固若金汤。反观中国的实体经济,情况就远没有那么让人放心了。

    虽然不能否认中国企业的生产率在不断提升,但中国大部分企业的主要盈利模式仍然是低成本优势。这实际上也是被有些人搞得神乎其神的中国模式的核心部分。然而,一面是经济增速的下 降,另一面是不断攀升的各种成本、通货膨胀及资金成本(利率)这种中长期条件,对中国许多企业盈利能力所构成的打击将是摧毁性的。这种低成本盈利模式在中国引以为傲的制造业中尤 其普遍。很多人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企业的转型上,但只要不是书呆子,就应该当知道,这种转型不仅极其痛苦而且充满不确定。任何转型都是过去路径的某种中断,而这种中断必然要以一部 分经济主体的死亡作为代价。作为中国过去三十年高速经济增长的本质特征,中国众多企业对低成本模式具有高度的路径依赖。这也是为什么天天喊转型但却收效甚微的关键原因。特别应当 提醒的是,对于这些企业来说,这不是短期的流动性危机,而是由于盈利能力被摧毁而导致的债务危机。短期的流动性危机,可以通过中央银行释放流动性而获得舒缓,因为在未来这些企业 还可能盈利,因此债务可以得到偿还。但盈利能力被摧毁则是完全相反的情形,因为这些企业不再能够恢复盈利,任何新增贷款非但无济于事,而且会导致越来越多的坏账。在这种情况下, 除了关门倒闭,恐怕别无他法。(各种迹象都在越来越明显地证明这种趋势,眼光独到的中国经济学家王建先生统计:“在剔除通胀因素后,工业企业的实际利润增长率2003-2007年是31.1% ,2008-2010年是10.3%,而2010年当年就只有6.6%了。”在贷款不断创纪录增长的同时,中国企业盈利能力却在不断下滑。在老板纷纷跑路的2011年,这个趋势则更为显著,2011年三季度, 中国上市公司利润除去金融股之后,环比下跌8.9%。在国有企业方面,截止2011年11月,“央企营业收入同比增长22.6%、净利润同比增长3.6%,增速较去年同期分别下降了12.1和46.5个百分 点。”看来,我们已经非常逼近无利润扩张的时代,而这种性质的扩张和增长随时都会戛然而止。)

    很容易推测,随着低成本和高增长时代的终结,这种盈利能力的丧失,将是中国企业界非常普遍的现象,而由此引起的债务危机也将是普遍的。(虽然由于议价能力及管理潜力的不同,企业 的情况会有所不同)对于一个对高速增长已经习以为常的国家,无论银行还是企业本身都有一种思维惯性,他们总是将过去的经验简单套用,误以为目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流动性危机,高速 增长很快就会重新回来,咬牙挺过去,前面就是艳阳天。他们可能没有想到,时代真的变了,高速增长已经弃我们而去。需求的萎缩及成本的上升,意味着这些企业盈利能力的彻底丧失。显 然,这种盈利能力丧失的危机根本不是通过所谓货币政策的调整可以挽救的,也根本不是增加所谓流动性可以修复的。在中国货币紧缩刚刚开始半年多之后,为数甚多的扯淡经济学家就开始 呼吁放松货币,理由是中小企业资金极为紧张。然而,这几年的经验证明,这大概不是事情的真相。事情的真相是:这些企业根本不是缺钱,而是完全丧失了盈利能力。对此,一位在东莞灯 饰企业工作的普通网友简介而精辟的论述到:中小企业缺的不是钱,缺的是利润。真是一语道破。对比那些捧着神秘的货币学问混饭吃、赚眼球的荒谬专家们,这位企业的普通工作人员实在 是睿智得多。

    在过去几年货币政策超宽松时期,大量企业拿着钱去炒股票、炒房子,炒一切可以炒的东西,并不是他们愿意这样做,而是他们的主业已经完全丧失了盈利能力。对于一个盈利能力健康因而 现金流充沛的企业,完全无需贷款也能够运转。在这个时候放松货币,不惟中小企业根本拿不到贷款(要么拿到极高价的贷款),反而会推动通货膨胀,最终让那些健康的中小企业也陷入灾 难。货币扩张所带来的通胀绝对不会有利于那些有盈利能力的中小企业,而只会有利于那些吃利率饭的特殊垄断公司及其内部人,只会助长全社会普遍加入高风险投机的浪潮。2009年中国超 宽松的货币政策之后的事实,非常明确的证实了这一点。有趣的是,强烈的贷款需求会让银行以及宏观管理当局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实体经济仍然强劲。殊不知,这种贷款需求早已经不是企 业盈利能力良好时期,需要扩大生产规模的那种需求,这种贷款需求完全是为了占有现金。其目的要么是去从事高风险的各种投机,要么是以为坏时光会很快过去,要么干脆就是准备卷钱跑 路。一位从事商业地产的年轻商人告诉我,他亲眼目睹一些商业地产商为了卖出商铺,承诺给购买者10%的年租金回报。事实上,商铺根本无法产生这么高的回报,但老板自有妙法,他将卖房 子得到的现金去放高利贷,然后返还给购房人。不仅如此,这些老板还在不断向银行贷款甚至借高利贷高价购买第二块土地进行开发。他们赌的是总有一天会解套。完全无法盈利的企业却在 不断产生贷款需求,其背后不是什么实体经济的强劲,而是盈利能力的丧失和普遍的高风险操作。在扩张末期,如果出现为占有现金而变得强劲的贷款需求。那我们最好将其理解为泡沫破裂 的明确信号。

    中国企业的盈利能力高度集中在部分受到保护或者占有独享资源的大型企业之中,大部分中小企业的盈利能力十分脆弱。如果通胀恶化并刺激利率飙升,中小企业大规模的突然死亡,就可能 不是什么危言耸听了。据对1105家非金融类中国上市公司的统计,2010年被统计公司的存货显示出异常增加的趋势,其存货净增量4157亿,为2008年的2.5倍。这些企业显然是受到了2009年之 后虚假繁荣的迷惑,2009年之后中国经济迅速反弹,使得许多投资者和企业家真的认为,中国的高速增长可以脱离地球引力,永不落幕。在新旧时代的转换时期,总有一批企业因为误判形势 而成为旧时代殉葬的祭品。就我们所观察到的迹象,中国实体经济层面已经显示出与2008年极为类似的征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在刚刚过去的2011年一季度,中国上市公司虽然表面上 仍维持利润增长,但其现金流却急速恶化。统计表明:“除去金融行业,A股所有上市公司经营性现金流由去年末的4685亿下降到268亿,……甚至低于金融危机时的2008年时单季度数据。” 如果再剔除巨无霸的垄断公司中石油和中石化,中国上市公司的现金流则为负数。同一份统计数据继续告诉我们:在2011年一季度,代表中国中小企业的创业板和中小板的每股现金流更是急 速降至-0.18元和-0.48元。这不啻于表明:在GDP仍然保持在9.6%的繁荣表象之下,中国实体经济已经岌岌可危。我相信,在没有最后崩塌之前,中国的GDP依然能够维持高速增长的表象,但 微观企业盈利能力的丧失却将日甚一日——这是一幅典型的无利润高增长的图画。而它也往往暗示,高速增长的戏剧行将落幕。

    中国企业这种现金流困境,完全是企业基于过去的经验盲目扩张造成的。然而,过去盲目扩张却不断受到奖励的时代已经过去。成本上升,需求萎缩的未来图景告诉我们:明天可能真的会卖 不出去了。世界已经今非昔比。以为这一次还能够像过去一样,恐怕过于单纯。换句话说,这种现金流危机将不是短期的。如果这个时候放松货币,只会鼓励他们的盲目行为,导致更大范围 的产能过剩。

    中小企业如此,那些受到保护的企业也大抵如此。在2011年结束的时候,中国的煤电企业亏损面已经达到半数。而在那些几乎完全缺乏财务约束的各种政府投资中,这种情况则更为普遍。据 报道,2008年开始运营的京津高铁在一年中亏损就达到7亿元。

    总而言之,在未来若干年中,由于经济增速下滑,成本上升、通胀攀升,中国大量企业的盈利能力将陷入逐渐下滑乃至丧失的趋势之中。然而,这不是唯一的风险,在盈利能力不断下滑的同 时,中国大量企业同样面临重大的短期流动性风险。

    正如热恋会让情人们智商降低一样,繁荣也可以让人迷狂。长久的繁荣更是特别容易推动普遍的幼稚预测:明天还会像今天一样繁荣。于是,在繁荣时期大量借贷,杠杆化操作,以推动利润 的最大化,就是诸多企业和个人流行的盈利模式。而一旦利率上升,就会在各个领域出现大面积违约,导致普遍的流动性危机。这就是所谓“低利率陷阱”。次贷危机,日本地产泡沫都是在 因为央行扣动了利率这个扳机而几乎在瞬间爆发的。中国中央银行在明显负利率的情况下,一直没有大幅度提升利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害怕激发这个流动性危机。中国由于没有复杂的金 融衍生产品,对利率可能没有那么敏感,但是温水煮青蛙,一旦利率提升在幅度与时间上超过阈值,其效果也会一样。这对于那些在泡沫时期大量借款的机构和个人,将是致命的。现在,我 们已经处于这个进程之中。我们看到那些房地产投机者正在为不断高企的利率和还款额而眉头紧锁,看到那些往昔盲目扩张的企业高喊资金异常紧张。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无论以任何标准来 看,中国到目前为止的货币政策都是相当宽松的。这大概只能说明,中国企业对外部资金流有多么大的依赖性。以房地产为例,有人曾经统计,包括行业翘楚万科在内的中国主要40家开发商 在2010年负债已经超过6000亿,比上年大幅上升六成。而2010年仍然被公认为是中国房地产业的丰收年。随着房地产销售的持续低迷以及接踵而至的资产重估,中国房地产行业的负债率将在 未来继续快速攀升。在这种情况下,利率上调几个点,就可能引发房地产开发商普遍的流动性和债务危机。显然,中国的房地产开发商正在步步逼近资金链断裂的困境。不过,这种高负债因 而对利率变动十分敏感的公司,远远不止房地产行业。在《2010年中国交通运输业发展报告》中,中国民生银行测算:中国铁道部资产负债率将超过70%,每年利息支出将超过1000亿元。容易 想象,如果利率在现在基础上快速攀升,其资金链的断裂也是高概率事件。中国大量企业的盈利模式是以经济的快速扩张为条件,并建立在不断融资的基础上的,一旦这个条件不再,其盈利 能力模式就会瞬间崩溃。

    实体经济的分散性,决定了其遭遇危机的时候,远不像高集中度的金融机构那么容易实施救助,而且它不仅仅是短期的流动性危机,而是流动性危机与盈利能力的危机综合。显然,这是需要 时间加以修复的。在过往三十年的高速经济增长之中,实体经济的调整压力已经积累太长时间,其修复过程也可能相当漫长。在中国,中小企业的羸弱,实际上就是保护垄断和强势集团的代 价。说来也是历史的报应。

    面对遍地开花的实体经济危机,任何经济管理者都可能束手无策。事实上,目前情况已经置中国经济管理者于生死抉择的两难之中。不放松货币,大量企业的资金链会断裂,从而引发信用风 险的急剧上升,并触发利率的进一步飙升,开启经济的下降螺旋;如果放松货币政策,虽然可能短暂舒缓大量企业的资金紧张,但并不能挽救实体经济的盈利能力,反而会给已然炽烈的通胀 预期及资产泡沫火上浇油,迅速引发恶性通胀。人们会认为,政府不再准备控制通胀,或者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控制通胀。而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抢购一切可以抢购的东西。这方面,有一个 现成的例子可供参照。2009年,为了应对金融危机,中国政府放弃房地产调控。结果,不仅以前的调控成果全面丧失,房价反而在其后的一年中翻倍。目前这种形势,对于一直顺风顺水的中 国决策者而言,的确是三十年未见之困局。

    从2007年货币政策的紧缩开始,期间经过全球金融危机,中国的经济政策几经摇摆,方向变化之频繁,幅度变化之激进,已经远远超过过往任何时期。因时而变,虽是无奈之举,却也将中国 经济管理者痛苦挣扎的现状刻画得淋漓精致。而到今天,我们看到的却是,危机的绳索已经捆得越来越紧。

    以我个人之推测,中国的经济管理者将会采取一贯的渐进策略:维持现状并相机抉择,然后坐等再一次降临的好运气。

    然而,即便维持货币政策现状(似乎他们手上也只剩下这个看上去有用实际上无效的工具了)实体经济将会延续目前一路下滑的趋势,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处处听闻资金链断裂的声音,而中国的资产泡沫崩溃也就近在咫尺了。

Sunday, May 27, 2012

Edward Harrison: 希腊退出欧元区:自发的,还是主动为之的?





即使欧元区尚没有为成员国建立起一个正式的退出机制,即使大部分的欧洲选民都宁愿保持欧元区的完整性,关于希腊退出欧元区的说法,依然会不绝于耳。其实,那些想让希腊退出欧元区的人,自有他们的道理,因为对希腊来说,其经济和政治现状都很难长久维系。本周五,针对希腊单方面退出欧元区可能性,我曾经发表了三张帖子,它们分别是:《希腊单方面退出欧元区的情节展望》(Running through unilateral Greek exit scenarios)、《希腊退出欧元区的方法和原因》(How and why Greece will leave the euro zone)以及《希腊违约以及退出欧元区的政治经济学问题》(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a Greek default (and euro zone exit))。现在,我还想再补充几个要点。

如预料中一样,解决希腊问题的政治经济环境正在恶化。无论是希腊国内,还是欧元区内,对于通过债务削减或紧急救助来帮助希腊逃过一劫,人们的政治意愿已经耗费殆尽。在这一点上,我在本周二论述如下:

目前的欧洲,金融系统薄弱、私人部门债台高筑;而欧洲的政策制定者们最害怕的,是被迫承认其政策失误;因此,眼下,欧洲只有沿着紧缩政策,或者说是,在默认违约的这条道路上一直走下去。更重要的是,这些政策制定者们尚无权限去分裂欧元区,因此,一旦情势失控,人们必然将责任归咎到他们身上。

即使如此,民众最终也会将分裂欧元区的权力授予他们。对援助国来说,人们对于救助计划已经审美疲劳,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把希腊视为可以牺牲的对象。虽然他们也知道,牺牲希腊可能还需投入大量成本来防止危机蔓延,需要大量成本进行欧洲金融部门的资产重组。在被援助国,经济萎缩和财政吃紧往往会带来社会动荡,这就民族主义者和极端主义的政治家提供了可乘之机,而他们会为希腊的退出大开绿灯。分裂欧元区的目的,是政客们通过这种手段来摆脱“德国的束缚”,这种政策的含义是,违约或者退出欧元区可以阻止紧缩的螺旋上升(编者按:这是经济衰退时的一种悖论:一方面,财政紧缩要求减少开支,这导致经济进一步衰退,另一方面,政府加大财政刺激,又会加重负荷已经很重的债务)。最后,人们并没有在私人部门的是否参与的问题上达成一致。随时间推移,由欧洲中央银行的账面减值和信用违约互换所引发的违约的可能性,也与日俱增。对我而言,无论哪种情况发生,便都意味着违约和退出的发生。

关于希腊的政治经济环境,我列出了以下六点问题:

1,欧洲的商业银行存在着资本不足的问题,这一问题并非只局限于西班牙,而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其中,法国银行受希腊问题影响最为严重,一旦希腊再次违约或退出欧元区,一些法国的大银行也会跟着陷入破产境地。

2,无论是欧元区的中心或边缘地带,欧元区经济体的私人部门普遍债台高筑。这意味着,紧缩政策会给这些经济体带来沉重打击。

3,人们对救助计划热情不再,特别是在德国。德国基督教民主联盟(CDU)在北威州州议会选举中一败涂地;而中左翼的州执政联盟社会民主党和绿党已经由少数派变为多数派。而剩下11个州的选举,对默克尔总理的执政联盟而言来说,无疑会苦不堪言。但德国的政治家们仍未被授权分裂欧元区。

4,人们对救助计划的厌倦程度越高,他们就越乐意放弃希腊;如果希腊被放弃,欧洲银行就有必要进行重组。

5,人们对紧缩政策的厌倦也意味着民族主义和政治极端主义的抬头,这一点在希腊和法国已经有所体现。西班牙、爱尔兰和葡萄牙或许是这一变动中的局外人,但是,随着紧缩政策和经济衰退日渐长久,意大利、荷兰、比利时和法国的局势也会趋于紧张。但对希腊而言,人们对紧缩政策的厌倦并不意味着政治家有权力分裂欧元区。

6,如果货币化损失实际发生,欧洲中央银行的资本问题会演化为政治问题,这就要求欧元区政府支持更多了欧洲央行资本。这一政策效果如何,目前尚难预测。

我认为,对欧洲而言,希腊退出欧元区是可以承受的。希腊的退出会带来阵痛,但希腊退出的政治条件正在成熟。2月份时,我曾认为,由于选民们都不希望看到欧元区的分裂,所以,希腊的退出必须经过双方同意,且只可能发生于危机情势趋缓之时;但那时,我也的确曾撰文考察希腊以单边方式立即退出的可能性。也是从那时起,单边退出的可能性也一直在增强。因此,对于欧洲在如上六个方面的变化以及希腊单边退出的可能,我也会保持高度关注。

【本文作者是Credit Writedowns的创始人,在其20年的从商生涯中,曾经做过职业分析师、投资银行从业者和技术执行经理。同时,他还是BBC世界新闻、CNBC、CBC、和FOX电视台的财经评论员。】

原文地址:Will the Greek exit be voluntary or involuntary?

Saturday, May 26, 2012

袁剑:利率向上



——《大拐点》选载之七


● 袁剑

   
    如果成本上升以及通货膨胀像我们上面所预判的那样是一种稳定的中长期趋势,那么,它势必诱发另外一个稳定的趋势,那就是利率的长期上升趋势。

    作为向大型企业尤其是垄断企业输送利益的主要管道,利率管制一直是中国亲商主义的一个重要工具。也因此,中国的利率市场化改革相当迟缓。事实上,中国那些看上去盈利能力十分强劲的银行以及各类垄断企业的大部分利润,都来自对存款者的剥夺。没有中国居民无偿及无奈奉送的低利率存款,中国的银行业以及垄断企业,恐怕会倒掉一半。对于这一点,中国经济管理者心知肚明。所以,在通胀高企,存款负利率愈发扩大的情况下,中国货币当局仍然只象征性地微幅调整了两次存款利率,而更多地在使用可以不触动垄断企业以及银行利益的准备金手段。其中目的彰彰明甚:害怕大型企业发生连锁破产。但准备金以及其他数量型的收缩措施,最终还是会导致普遍的利率上升。所谓负利率,不过是存款人被迫向银行、大企业以及地方政府输送财富的一种委婉说法。如果用更为直白通俗的中国话来说,其实就是利用垄断地位欺负人。在金融危机之后的两年多时间中,这种财富输送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中国的货币当局之所以可以如愿以偿,端赖于中国高度垄断以及控制严密的金融体系。这其中所所包含的讽刺是,以金融及经济稳定为标榜的金融控制及金融监管,实际上已经完全蜕变成强势集团予取予夺的自肥工具。

    然而,再严密的金融控制也不可能长期损害存款人的利益,在通胀愈加强烈,负利率日甚一日的情况下,被惊醒的存款人将千方百计突破金融限制。正如我们已经看到并将继续看到的那样,存款人要么绕过正规金融渠道进入所谓民间信贷市场,要么抢购各类商品引发通胀,要么购买各类所谓保值产品推高所有领域的资产泡沫,在最后绝望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可能选择资本外逃。而这一切,都必将导致廉价存款资源的减少,并最终导致利率的不断提升。在利益面前,已经习惯了坐享垄断利润的金融机构,不应当低估存款人在绝望情况下争取自己利益的意志和智慧。在已经经历了三十年市场经济的今日中国,滴水不漏的利率管制是难以想象的。即便可能,也不可能长久。事实上,在中国民间借贷市场上,利率的提升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有报道称:在2011年年初,中国民间贷款利率已经飙升到50%的水平;在相对国有大银行更加灵活的所谓中国股份制银行,对微小企业的利率也已经达到15%。就我个人亲眼所见,中国房地产公司在通过信托等中介机构的融资利率已经普遍达到12%以上。与此同时,民间金融活动规模出现了跳跃式增长。有报道称:在中国一线城市广州,2011年前两个半月,民间金融活动的异常活跃,某些民间金融公司的业务增长甚至超过四成。中国民间金融虽然受到严密管制,但其规模却在迅猛扩张。有人估计,各种信托公司,贷款公司以及完全无法监管的地下银行在整个融资中已经占到接近一半。如果按照最新社会融资总额计算,这个数据2011年可能达到七、八万亿之数。这样看起来,中国金融格局实际上变成了赤裸裸的双轨制。其中利差就是垄断金融企业以及其他大型企业从家庭部门剥夺走的。在这样不公平的格局之下,以金融稳定之名打击民间金融,不仅是不道德的,根本就是邪恶的。民间利率可以被看作影子利率。影子利率飙升,国有银行的利率上升,恐怕就只是时间问题了。我相信,如果通胀恶化,民间金融的规模将会急剧膨胀,垄断金融企业的廉价存款来源将会枯竭,而现在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垄断金融机构或许会以超出所有人意料的速度被边缘化。巧合的是,就在本题写作时的2011年4月5日,中国央行又一次宣布加息。算是对上述判断一次及时的注脚。鉴于对通胀性质完全不同的认识,在我看来,中国利率上升周期还刚刚开始。这显然与大多数图表分析员们认为中国紧缩周期已经尾声的判断截然不同。对于那些已经习惯了低利率时代的人们,有必要提醒他们记住1990年代中期,中国上一轮恶性通胀时期的灰暗景象:在1995年,中国的一年期贷款利率是12.06%,5年以上的贷款利率更高达15.30%。不过在稍微长一点的金融史中,这远远不是最为严峻的图景。在1970年代美国通胀达到15%的高峰期,其利率达到了21.5%。以目下中国的潜在通胀压力看,中国利率的上升幅度恐怕要远远超过1990年代中期。那可不是什么让人心旷神怡的时光。

    中国的实际利率,不光受到民间影响,也同样会受到其他主要经济体利率的影响,中国早已不是什么封闭的经济体。金融危机之后,主要新兴经济体的加息动作早已开始,老牌发达国家的加息也只是时间问题。外围的加息动作,必将增加国内利率上浮的压力。

    作为长期成本上升与通胀所派生出来的一个趋势,利率的上升趋势也将是持续的。如果通胀局面失控,利率突然的、猛烈的上升也是意料中事。在另外一个维度上,低利率作为低效率垄断金融机构、以及垄断企业等强势集团剥夺普通家庭的一个重要手段,其回复到正常水平,也是社会自我保护运动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利率的上升趋势就有了更为深刻的历史动力。廉价资金的时代正在落幕。在未来,如果利率上升可能不是几个季度,而是几年,不是小幅上升,而是可能伴随着猛烈的短期上升,那么作为一根导火线,他就随时可能引燃熊熊大火。

    到此为止,我们梳理了中国经济在未来的四个基本趋势:增速降低、成本上升、通胀加速以及利率攀升。应该予以强调的是,这四个趋势在相当程度上都逸出了政府的控制能力。或者说,它不是政府能力所能够轻易操纵的,更不是经济学家、技术官僚们所津津乐道的所谓宏观调控所能够解决的。如此,中国经济在未来危机图像就变得呼之欲出了。

Wednesday, May 23, 2012

袁剑:通胀,通胀!


——《大拐点》选载之六


● 袁剑


    在中国的未来图景中,与成本上升周期并行的另外一个重要趋势,是中国的通货膨胀。自从1990年代初期那一次强烈的通胀爆发之后,通胀——这个在教科书和历时记忆中一直被看作洪水猛 兽的敌人,突然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没有像美国人那样欢呼无通胀的新经济时代的到来,但通胀记忆的丧失却几乎持续了整整一代人。不过,通胀实际上一直蛰伏在我们 身边,与我们如影相随。归根结底,就其本来意义,通胀仍然是一种货币现象。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为了推动经济增长以及救助各类金融企业,中国货币一直以远远高于GDP的速度增长。而 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这种货币扩张达到了创纪录的水平。中国年轻的经济学家刘煜辉先生的统计表明,在2002年到2010年的8年当中,中国的货币量由18.5万亿扩大到72万亿,涨了3 倍,与此同时,中国名义经济总量只涨了两倍。一个有趣的历史对照是,在1921年到1929年让人迷醉的柯立芝繁荣时期,同样是8年时间,美国的M2仅仅增长了62%,而随后美国便爆发了让美 国人至今仍然谈虎色变的大萧条。62%的货币扩张已经被后来者认为是超高的货币扩张,但与中国2002年到2010年之间的货币扩张相比,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对于这种超高速度的货币扩张, 虽然有各种舒缓人们神经的学术解释(比如经济的货币化)过程,但无论如何都达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步。同样可以描述中国货币狂欢的另外一组数据是:在中国M2与GDP的比值已经达到 2.6倍之多,并且还在不断加大之中。而美国、日本的同样数据则是,65%和110%。在GDP仍然不足美国一半的情况下,中国的广义货币数量已经超出美国。这一系列的数据无异于表明:中国经 济内部潜藏着巨大的通胀压力。通胀现在没有到来,并不等于永远不会到来。根据常识,我们可以非常肯定的判断,货币严重超发所带来的通胀压力将在未来很长一个时期,不断被释放出来 。无独有偶,手忙脚乱的央行远不止中国一家。金融危机之后,货币的高速扩张已经成为一种全球现象。不止美国、不止欧洲,几乎所有国家央行都在乞灵于货币幻觉。货币洪流正在淹没全 球。这无疑为中国已经相当严重的通胀压力火上浇油,甚至可能成为压垮中国通胀堤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未可知。金融危机之后,大宗商品价格经历短暂跌落之后一路高走,并且居高不下, 就是这一货币超发的直接后果之一。到2011年4月,衡量商品整体价格的CRB指数已经大大超越金融危机前的600点水平达到680点左右。可以预料,金融化的大宗商品将一直维持目前的稳步攀 升势头,直到一个或者几个大型经济体发生严重的经济危机为止。(在华尔街日报一篇题为《大宗商品风向标:中国》的文章中,作者假设了中国经济的三种情境,中国经济全速前进、增幅 放缓但保持稳定、经济硬着陆。在前两种情境之中,大宗商品价格都会在现有基础上继续上行,甚至猛烈上升,只有在中国经济硬着陆的情况下,大宗商品价格才会出现回落。这位作者几乎 将大宗产品价格的下降与中国经济的硬着陆完全等同起来。中国在经济增长与通胀之间政策选择空间之逼仄由此可见一斑)事实上,在两轮定量宽松刺激仍然不见起色之后,伯南克已经明确 表示,不排除第三轮定量宽松。国内的通胀压力以及全球体系中通胀压力相互叠加,如同在中国经济体系内部放置了一口渐次增压的高压锅。其结果虽然至今还远远没有显现出来,但它一旦 炸锅,我们就会立即感受到它地动山摇的威力。

    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指明了未来中国两个长期延续的趋势,成本上升与货币扩张所推动的通胀。作为两股愈发强劲的历史潜流,这两个原因不同的趋势很有可能构成一种相互加强和相互推动 的关系,进而合成一股更加强大的趋势,推动成本与价格的不断高涨,终至于汇成彻底摧毁中国经济的滔天巨浪。本来,成本上升,是所谓社会自我保护和社会自我救济的一种方式。在零和 博弈的条件下,政府与大企业在整个利益分配中的份额必然缩减。然而,在既有的权力格局下,政府与大企业缩减其所得份额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一如中国的政治逻辑所一再显示的,政府 与大企业反而经常会借机扩大自己的份额。那么,其后果只有一条,那就是强势利益集团合谋以超发货币的方式来保持和扩大自己的份额。货币超发虽然可以通过居民的货币幻觉短暂安抚社 会大众,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通货膨胀早已经将其刚刚增加的份额一风吹散,他们的购买力甚至还在不断下降。这就进一步刺激社会更加高涨的自我保护,这又会反过来进一步推动货币当 局滥发货币。以至于最终不可收拾。必须明确的告诉大家,今天,我们已经进入到这样的循环之中,虽然它刚刚处于起步阶段。谓汝不信,可以考察一下在一轮普遍的加薪之后,中国中下阶 层增加的购买力在通胀(包括资产价格通胀)之后究竟还剩下多少?由此我们也获悉:在中国,不引发通胀的利益调整将会何其艰难。通胀作为一种国民收入的逆分配模式,其社会学及政治 学意义,其实就是那些掌握了货币发行权的强势集团对其他集团的一种盘剥。在那些权利分配高度不平等的国家中,情况尤其如此。不拧紧货币龙头,任何愿望良好的利益调整(在中国的所 谓扩中,提低目标)都将以通货膨胀的螺旋式上升收场。货币扩张从其发生的诱因以及最后结果看,从来就不是中性的,相反,它从来就是服从于并服务于那些最有能力影响货币政策的强势 集团的。而不幸的是,大多数领导人都是在这种货币中性的迷惑下,被一步步诱入恶性通胀的陷阱。

    由社会自我保护和货币超发(其政治经济学本质乃是维持和扩大强势利益集团的所得份额)所合成的复杂的通货膨胀,在当下中国已经成为一个不断加强的趋势。在金融危机期间短暂销声匿 迹的通胀,在2010年不仅迅速卷土重来,而且幅度一次次让那些看图表预测的经济学家们跌碎眼镜。通胀出现的频次及复杂性已经非常有力的预示,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短周期通胀,其顽强程 度与烈度都很有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如果仅仅将通胀放在一般的分析逻辑之下,我们可能会因为中国严重的产能过剩而对通胀掉以轻心,而一旦我们将通胀放在更加中国更加长远的历 史视野和更加宽广的政治和社会维度上加以考察,中国这一轮通胀的真面目就变得如此狰狞。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用来描述我们正在遭遇的这一次通胀可谓恰如其分。应当记住的是, 这种社会反向运动与货币超发共同引发的并不断加强的通货膨胀,历史案例并不鲜见。现在,我们几乎可以断定:打断这一历史性通胀进程的,将会是一次严重的经济萧条。

    从目前观察到的种种迹象看,中国政府对付通胀已渐显力不从心、顾此失彼之态。房地产价格屡压不下,虽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远不是唯一的例子。各种商品价格此起彼伏的涨价潮以及 频繁发生的抢购,都证明在高增长阴影中蛰伏并成长起来的通胀之虎已经足够强大。过去那些似乎立竿见影的行政恫吓,货币微调,似乎已经不足以驯服这头猛兽了。在2011年4月份一份“稳 定电煤的紧急通知”中,中国发改委以罕有的口吻要求相关企业“识大体、顾大局”。它甚至直接对在华的大型跨国公司联合利华施压,要求他们暂缓涨价。在我们的印象之中,中国主管部 门压抑物价的类似紧急通知似乎变得越来越频繁,涉及面也越来越广泛。最新的一次是,发改委价格司再次会同国家发改委经贸司、商务部市场运行司,约谈17家行业协会,。其对象包括全 国工商业联合会、中国食品工业协会、百货商业协会、饮料行业协会、奶业协会、家用电器协会、糖业协会、中国酿酒工业协会、中国酒类流通协会、粮食行业协会、肉类协会、蔬菜协会等 17个行业协会的会长,其规模之大,牵涉之广,令人咂舌。在这些罕见的动作背后,彰显的正是越来越巨大的通胀压力。

    然而,几乎所有的市场主体都有涨价冲动,压住了这个,压不住那个;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真可谓,按下葫芦浮起瓢。从那些涌入超市抢购洗发水、肥皂、食盐的人潮中,我们已经嗅 到了山雨欲来的浓烈气味。如果将这些频繁的抢购仅仅看作是消费者愚蠢的盲动,忽视其背后更加强大的推动力量是十足的迟钝。而如果以为老办法可以对付新问题,并在货币政策上投鼠忌 器,摇摆不定,则很可能在通胀问题上引发一场决策噩梦。当然,就中国政府依旧维持保增长的基本政策取向上看,犹豫摇摆的货币政策将会得以延续。只不过,这种高难度的平衡木游戏究 竟还能够维持多久,实在是一个巨大的疑问。基于对货币政策在政治逻辑上的理解,我们甚至不能排除货币当局会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再次大幅度地放松货币政策(虽然概率较小),如果 是那样,通胀吞没整个中国的情形就不再是想象了。朋友,你还记得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金圆券吗?

    在过去的十五年当中,中国只发生过几次非常短暂而又不甚显著的通胀,并且很快就烟消云散。这给所有人尤其是中国的经济决策者造成了一种错觉:只要他们愿意,通胀就能够迅速被制服 。但历史不会简单重复,这一次中国通胀的成因与环境都已经大为不同。我以为,从国内国际的货币严重超发情况以及其国内成本的历史性抬升的角度看,通胀将成为中国一种长期的慢性疾 病,而且有极高概率在某种冲击下急性发作。换句话说,如果中国政府仍然维持目前这种中性的货币政策,那么,在中国经济的卧榻之旁,将始终有通胀之虎酣睡。一有风吹草动,通胀将超 出人们承受能力。这一次的通胀将不是几个季度,甚至不是几年就可能销声匿迹的短周期现象,而将是一个长周期现象。不明白这一点,经济决策者就可能出现重大的历史误判。这种情形, 意志再坚强的经济决策者都将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手忙脚乱。由此导致的政策大幅度的频繁调整将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一点,也许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在我看来,要治愈这种通胀,非一次刮 骨疗毒的(主动或者被动的)货币紧缩不能竟其功,渐进温和的货币调整时机很有可能已经丧失。但显然,紧缩,甚至只是维持现有的所谓稳健货币政策,将会导致经济休克。
   

袁剑:风险莫测的时代


——《大拐点》选载之五
 
● 袁剑


    如果经济高速增长真的离我们而去,那么,即将到来的很可能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个速度更低但质量更高的时代,而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

    对于经济危机,很多人都喜欢盯住泡沫破裂,银行倒闭之类的极端事件,虽然这类事件最夺人眼目,但它毕竟只是历史大戏中的一幕,甚至只是短短一瞬。真正推动历史的,往往是那些隐藏 于重要事件之下的强大潜流。这些潜流,总是在我们的视野之外不断壮大,并推动历史一幕幕展开。犹如一位深藏于幕后的导演。

    在未来的若干年之中,有几个强大的潜在趋势值得我们关注。它们可能是我们理解中国经济因而也理解中国未来的关键线索。在我看来,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趋势就是 成本不断上升的趋势。我们已经解释过,中国过往的超低成本优势——这造就了中国超高速度的经济增长,远远不止是劳动力的低成本,而是囊括了所有影响企业利润的一系列因素,包括环 境、土地、税收、利率、基础资源、水电、汇率等等。特别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在中国的经济增长之中,完全没有被计入企业损益表和国民经济核算体系的社会资本,被挥霍殆尽。我所说的 社会资本是指可以降低交易成本,促进社会合作效率的那种隐形文化力量,比如普遍的信任关系。它是一种独立于政府与企业之外的一种社会自组织能力。政府与市场的运转皆受惠于这种隐 性的基础设施,任何交易都离不开它,但却从未将其计入自己的资产负债表。作为一种要素,社会资本代表的是,一个社会的合作能力及自我控制能力。就像水与空气一样,我们虽然对社会 资本熟视无睹,但它却渗入并润滑了经济增长的全部过程。历史的吊诡在于:中国以政府为主导的经济增长模式之所以成立的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必须对社会施以最大限度和最为严厉的抑制 。与此同时,中国大量企业也通过欺诈、蒙骗、造假等等手段普遍滥用和挥霍了这种资本。这种滥用与挥霍甚至成为很多中国企业一种普遍的盈利模式。结果是,一场高速经济增长下来,作 为经济增长基础的中国社会却已经奄奄一息。社会资本是经过代代相传的美德和文化逐渐积累起来的,如果它必须重建,我们将付出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代价,有时候,这甚至是不可能的。 作为一种隐性坏账,我们或许很快就会看到中国将必须为此付出巨额拨备。事实上,中国不断攀升的维稳经费,就是对中国社会资本严重匮乏的一种补偿。我相信,只有当政府与市场双双陷 入危机而孤苦无助的时候,我们才会发现社会资本是何等珍贵,而它在中国又是何等稀缺。

    总而言之,中国正在进入一个成本不断上升的时期。与前面数十年中国成本所受到的严重压抑相反,社会的觉醒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社会反向运动,构成了这种成本上升的内在历史动力。虽然 抢夺仍然随处可见,但抢夺的成本将会骤然上升,偷窃虽然还会不断发生,但偷窃却会变得越来越难。所有这一切都将提高经济活动的各种成本。显然,这是对前面数十年中国转移各种成本 的一种反推和补偿。而这种历史周期一旦开启,将不会在短期内终止。这种历史的转向,远远不是一个所谓“刘易斯拐点”所能概括,它有着远为丰富的历史内涵,有着更为深刻的政治学与 社会学意义。因此,这种成本上升将超越所谓需求与供给的简单经济学分析框架,而成为一种非常独立的历史变量影响中国的经济增长逻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趋势是长期的而非一 次性的,经常还是跳跃性的。它不会因为经济增速的下降而下降,也不会因为政府和企业所得减少而终止。在相当程度上,这种成本上升是零和博弈的。它意味强势集团对其他集团的无条件 让利。简而言之,这种成本上升是独立于货币发行问题的一种自主的历史趋势。其目的在于:保护社会不会被分化所撕裂。历史缓慢而又巨大的钟摆,正在向另外一个方向摆动。

    社会反向运动所造成成本上升(包括人力成本、环境成本等等),对于社会整体福利分配是正向的,其本质是迫使经济活动以及政治活动在更高的文明底线上运行。换句话说,它迫使政府与 企业以更高的文明标准来组织经济及市场活动。这其实是中国这一轮转型最为重要的意义所在。或者我们干脆将其称之为中国式的社会进步运动。如果这种成本上升被强势利益集团通过通货 膨胀这种逆分配模式重新转嫁给社会广大民众,那么,成本上升所形成的正分配效果将全部丧失。中国的转型也将归于失败。
   

袁剑:狼可能真的来了


——《大拐点》选载之四


● 袁剑


    2011年3月,中国总理温家宝在最新一次的两会记者招待会上说:“7%的发展速度也不算低了。”看得出,这位领导人是在向中国众多的GOP发烧友喊话,说服他们接受一个更为理智的增长速 度。他接着补充道:“真正实现有质量和效益的7%的增长速度,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温的这个喊话暗含了某些特别对象的话,那么肯定是那些对中国经济举足轻重的封疆大吏和各 级地方官员。在这些在过去轻而易举就能实现两位数增长的地方官员看来,7%的速度无疑是一个十分保守的目标。不仅委屈了中国经济的实际潜力,还需要这些对增长速度有强烈嗜好的地方 大员们付出巨大的克制。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从现在开始,7%可能不是一个需要拼命压抑才能降下来的低目标,相反,正如温家宝所言,它更有可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目标。

    诚如我们在上面部分已经判明的,全球体系已然进入零和博弈的时代。所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外部需求对于中国经济增长的贡献如果不是负的话,也会进入一个持续下降的时期。事实上 ,在刚刚过去的2011年2月份,中国又一次出现了罕见的贸易逆差。在这个月,中国的贸易逆差达到73亿美元。这让那些早已经将危机忘到九霄云外的分析师们大吃一惊。虽然这个单月数据并 不能证明什么,但一个明白无误的趋势则是,中国已经快步迈进成本的长期上升周期。这意味着,在劳动力、环境、土地、社会保障、汇率等诸多成本都不断提升,而外部需求却停滞甚至萎 缩的情况下,净出口对中国经济贡献的不断下降也将是一个长期趋势。在某些特殊时期,它甚至可能出现猛烈的负面冲击。如果情况真的是这样,那么作为一个给定条件,中国要想实现过去 同样的经济增长速度,恐怕就只能托付给所谓内需了。

    消费之所以被中外各方人士寄予厚望,是因为中国有低得离奇的消费率。即便在政府使出浑身解数大力刺激消费的2009年,中国的消费率也只有48.6%。无论与何种类型的国家比照,这个数据 都低的离谱。虽然有研究指出,由于统计上的原因,中国的消费率被低估。尤其是诸如房地产、医疗等服务业消费存在严重低估。但无论如何,中国的消费率严重偏离正常水平,恐怕都是一 个事实。这也是被政府、学界以及民间众口一词认定为中国经济结构失衡的一个重要指标。然而,蹊跷的是,就整个消费本身的增长看,中国的消费多年来一直处于高速稳定的增长之中,在 2009年中国社会消费品零售额更是实际增长了16.9%。这种增长不仅远远超越同期GDP,与其他任何国家比也都足以自傲。这其实说明,中国消费的绝对增长实际并不低。我想,在中国任何一 个城市生活过的人,都会对此印象深刻。很多年以来,中国人在对房地产、汽车、电子产品的消费几乎可以用狂热形容。在那些国外销售商在为发现了新大陆而欣喜若狂的同时,我们非常怀 疑,在非常的高的基数上,中国的消费究竟会有多大的增长潜力。我身边的一个例子是,我家的阿姨也已经在大众消费潮流的裹挟之下,买房买车了。从我们的日常观察出发,甚至有相当多 的证据显示,中国目前的消费热潮透支了相当多的未来消费。经常出现将儿子孙子的房子一次性备齐这种荒谬景象的中国房地产业,即是其中典型。这个例子提醒我们,对中国消费在目前基 础上继续超预期增长的潜力应该保持高度警惕。寄望愈深,失望愈大。我们似乎不应该指望以制造恐慌形成全国抢购食盐的那种可笑方式来大幅度提高消费。

    如果深入中国内部的政治经济逻辑之中,我们就可能获得更加清楚的洞察:在目前的中国,提升消费将是一桩让人望而生畏的事业。

    所有的人都知道,消费是以收入作为基础的。没有收入的增加,又何来消费的增加?但在中国,居民收入在整个国民收入中的分配比例却低的令人讶异。这个事实已经广为人知,无须再列出 数据加以支持。需要解释的是,居民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例何以如此之低,而政府及企业收入又何以如此之高?在1990年代之后,中国政府一直奉GDP的快速增长为其核心执政目标。这个目 标的实现,不仅可以为各级政府提供大量税收从而确保其对社会和经济的控制能力,也能够在国民中为其开辟宝贵的合法性来源。在过去的20余年之中,这个战略是如此成功,以至于被奉为 执政圭臬。如此,一系列的制度及政策就围绕这个目标而被逐渐建立和固化。在中国政治及经济制度的现实约束条件之下,通过政府所能操纵的土地、资源、税收以及各种宏观工具,是推动 这一目标迅速实现的捷径。于是,一整套以政府利益为核心的亲商主义制度和政策被建构起来。这包括:土地补贴、税收补贴、水电补贴、环境补贴(通过环境破坏所造成的反向补贴)等等 ,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而在宏观政策方面,则通过金融控制,最大限度的压抑利率、汇率为各类企业尤其是政府企业提供巨额补贴。特别需要指出的是,通过极为严厉的控制,从而抑制劳 动力价格的上升,也是这一过程中的一个主要手段。在新千年之后,许多地方政府甚至不惜采取直接掠夺土地的方式来降低经济增长成本。所有这一切,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推动GDP的快速 增长以及各级政府财政收入的暴涨。然而,隐匿于这一历史进程背后的,却是大量本来属于居民的货币收入以及非货币福利被转移到企业及政府。这种财富转移,时间是如此之长,总量是如 此之大,其造成的历史后果可想而知。这实际上就是中国居民收入在整个国民收入占比如此之低的制度和历史原因。暗含于这一历史过程之中的政治经济学逻辑则是,政府权力、企业权力的 膨胀以及公民权利的抑制。不如此,则这一过程无法实现。到这里,中国居民收入占比反常的政治谜底就非常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它实际上是中国政治结构的一个投射。一个逻辑的结论是, 要想改变这一局面,也必然意味着对公民权利的尊重,意味着对公民利益表达控制的放松,意味着这政治对社会控制的放松。显然,这是一个漫长且充满争斗的过程。其中风险不问可知。而 从目前中国正在显示的历史趋势看,这甚至是不可能的。也因为这个原因,提振居民收入占比从而推动消费更高增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事实上,随着消费刺激政策边际效应的递减,尤其是 房地产泡沫的崩溃,中国消费增速很有可能出现下降。最新的统计数据正在证实这一令人不安的趋势。在刚刚过去的2011年1、2月份,中国的实际的消费品零售增速为10.9%,创下2008年1月 以来最低点。其中2月份更是降至4.2%,创下2004年10月以来的最低记录。与此同时,货币扩张所导致的通货膨胀非但没有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刺激中国的消费,反而更进一步加大了中国人的 储蓄倾向。中国央行2011年1季度所做的调查表明,中国居民的消费意愿降至1999年进行问卷调查以来的最低值。这个结果可能会让某些习惯性乐观主义者吃惊,但也不是完全出乎意料。政府 再狡猾,也斗不过以十亿计的消费者。常识是,任何透支消费都会在中长期内被重新平衡,现在的下滑不过是对前几年一系列提前消费的平衡罢了。另外一个并没有引起关注的原因可能是, 超级刺激政策所带来的逆国民收入分配后果。无论是超常规模的政府投资,还是货币超发引发的通胀及资产泡沫,不仅进一步恶化了政府、企业以及居民三者之间的财富分配,也进一步恶化 了居民之间的财富分配结构。高盛发布的统计数据表明,在2010年,中国的奢侈品消费已经连续三年雄霸全球增长率第一,达65亿美元。就普遍的观察而言,如果加上中国人在境外购买的奢 侈品,这个数字还将大大增加。显然,这并不能证明中国的消费潜力,而恰恰说明了中国居民之间财富分配的极端失衡。在相当程度上,奢侈品的消费量正是中国消费潜力的反向指标。中国 的消费问题首先是结构问题,推动消费之要务当然也首先是提振消费倾向较高群体(在中国,他们主要是中下阶层)的收入,但这显然与目前中国的政治结构相悖。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中 国领导人在这个问题总是有心无力的原因所在。当制度本身在制造分化和抑制消费的时候,再良好的个人意愿都将无功而返。这个制度导致了另外一个更为强大的抑制消费的趋势,那就是: 收入向政府、大型企业不断集中的趋势。作为这个趋势的另外一面,自然是作为社会而存在的普通居民收入占比的不断缩减,是作为企业与政府支持基础的中国社会的不断凋敝与溃败。

    现成例子是,在2009年之后中国的货币与财政刺激政策,其本意是刺激消费和投资拉动经济增长。虽然它的确刺激了经济增长,但就我们所见,它可能带来了另外一个更为显著也更为长期的 后果则是:掀起了一次更大规模的财富再分配运动,进一步扩大了政府、企业、与居民之间以及居民之间的收入分配扭曲趋势——财富向极少数人集中。随着通胀与资产泡沫这种逆国民收入 分配因素的增长,这种扭曲显然还在进一步扩大。这实际上告诉我们,在不改变这种政治分配结构的情况下,任何货币和短期财政政策的刺激都将进一步加大中国的财富分配失衡。中国2009 年以后庞大刺激政策的最终效果正是如此。虽然2009年之后的超强刺激政策迫不得已,值得同情,但无疑进一步恶化了中国的财富分配,并在长期之中降低了内需。这也反衬出中国管理者无 法改变分配结构只能依赖一贯的总量刺激政策的窘迫处境。制度如此,夫复何言。在今天的中国,这个制度仍然在不断地自我加强之中,除了它自己,任何个人意志都已经不再能阻止它的步 伐。有鉴于此,任何在中短期内希望中国消费出现跳跃式增长的想法都只能是出自书斋世界的幻觉。而那些更进一步以为消费可以替代出口和投资以维持现有经济增长速度的推论,则纯属无 稽之谈。

    我们虽然对消费在目前速度上进一步的加速增长不抱希望,但对消费率的上升却绝对乐观。低消费率和高投资率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投资下降,消费率自然就会上升。在中国所谓的结构 问题中,可能不是消费太低了,而是投资太高了。投资之浮滥,可能才是中国经济结构高度扭曲的关键原因。而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中国的高投资已经难以为继。

    在中国,由于政府控制几乎所有的要素、资源,所以对政府而言,驱动投资远比驱动理性的消费者容易得多。也正因为此,投资也一直是政府驱动经济增长最便利也最有效的手段。在经济的 意义上,这也是所谓中国模式的核心所在。在常识看来,任何投资都必须有哪怕再低的正收益作为保证。不如此,高投资就无以为继。然而,在一片产能过剩的惊呼之中,中国的超高的投资 率不仅维持下来了,而且获利颇丰。这让许多人大惑不解。不过,深入中国的投资逻辑,其中秘密相当简单。那就是我们已经反复论及的,政府压制成本的能力以及由此而来的低成本优势。 所谓低成本优势,就是将本应该由政府及企业承担的成本,比如环境成本、土地成本,劳动力成本、教育及医疗成本等等,通过政府有形之手(利率、汇率、税收等等)的强制,转移给社会 大众。这就是我称之为的所谓企业及政府成本的社会化现象。透过这种对成本的操纵,中国那些受到政府恩惠的企业便在成本上具有了无与伦比的竞争优势,看上去明显无法获利的投资就不 仅可以获利,而且经常是利润丰厚了。应当指出的是,何种企业、何时、何地能够得到这种恩宠,完全取决于各级政府的意愿,以及他们与权力的远近。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将这种所谓亲商主 义称之为非普遍主义的亲商主义的个中缘由。这种非普遍主义的亲商主义操纵不仅导致了企业、政府与居民之间巨大的分配差距,也是导致居民之间贫富急剧分化的渊薮。

    显而易见,全球体系扩张所带来的广阔市场空间,也为这些投资找到一个外部倾销之地。这就解释了中国极其不合理的经济结构为何可以持续如此之长。以一种教科书式的思维,许多人将中 国的超级出口能力简单归结为劳动力的充裕。实际上,劳动力因素只是中国投资秘密的一部分,甚至是并不重要的那一部分。真正具有中国特色的,是中国各级政府压低成本的能力。正是依 赖于这种特殊的政府禀赋,中国的高投资不仅生存下来,并且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鼓励和强化。这才是中国高投资的真实故事。

    作为政府推动经济增长最便捷的工具,高投资最大程度地契合了中国核心利益集团的利益最大化。这不仅可以最快的实现GDP的高增长,也可以让税收最大化,还可以让掌管这些投资的个人利 益最大化。然而,一如我们所揭示的,这种投资的背后,是一种利益的输送和转移。这种投资越大,从全民福利中被偷走的就越大。投资率越高,那些承担这种成本转移的被剥夺者就越是相 对贫困,其消费就越是低。在这里,高投资率和低消费率变得如此难以分离,以至于它根本就是一回事。

    在高投资率与低消费率这个问题上,高投资率无疑是一个更为主动的变量。政府不能抓着消费者的手去花钱,但却可以直接制造投资的繁荣。也因为这个缘故,调整中国严重畸形的经济结构 ,首先就是要降低投资率。提消费,不如降投资。然而,降低投资率显然直接冲撞中国核心利益集团的利益。从逻辑上说,掌握游戏规则制定权的人是很难自我改革了。然而,物极必反,一 种东西最强大的时候,往往也是最脆弱的时候。泡沫如此,中国的高投资同样如此。中国扭曲的经济结构之中已然积累了巨大的自毁力量。

    就我们看到的而言,如下几个趋势将决定,中国的高投资泡沫会在不远的未来迅速破灭。首先,全球体系扩张的停滞甚至萎缩,将在需求端遏制中国的高投资循环。其次,也是最为重要的, 政府对投资成本的操纵能力已经大大下降。这将在成本端切断中国的高投资路径。其背后原因在于:在经过三十年的高度压抑,已经退无可退之后,中国社会已经迅疾苏醒。社会与政府、与 市场之间的反向运动已经开始。这种被波兰尼称之为“社会反向运动”的历史趋势表现在经济上,则意味着各种成本的上升,以及对以前各种被转移成本的补偿。我们可以看到,以前那种转 移成本的老窍门已经不再灵验了。无论是在环保、劳动力价格、土地掠夺,还是在公共福利上,政府与市场的单向扩张都已经遇到了激烈的抵制。中国社会已经不再是政府和企业予取予夺然 后悄悄转移成本的垃圾场。投资成本的长期上升趋势已经异常明显。(在这个意义上,通胀将是长期的,有时候甚至是猛烈的,通胀从来都不只是单纯的货币现象,它从来也是一个社会现象 )。于是,在需求与成本的两相夹击之下,以前那种在财务上看上去合算的投资,就可能变成累累亏损。成本上升及需求下降所必然导致的投资回报率下降,最终会将中国的投资增长拉回到 合理水平,不管是内资还是外资都是如此。需要提示的是,历史欠账如此之大,投资成本的上升不仅是长期的,有时候也可能跳跃式的。这意味着,中国企业的利润率就可能在短期内出现非 线性的下滑。如此,持续三十年的投资繁荣就极有可能会以某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被终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们梦寐以求的所谓健康消费率很可能就会唾手而取,不费吹灰之力。

    在外需萎靡,投资下滑(有时候可能是急剧下滑),消费又无法奇迹般扩张(显然,我们不能指望消费者像政府一样挥霍自己的财富)的给定条件之下,中国经济增长速度的大幅回落将是一 个大概率事件。按照野村证券的估算,“如果投资不再增长,仅仅保持在目前的水平,中国的经济增长率就会下降逾50%。”

    这就是说,自现在开始,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将显著低于前面三十年。而在某些极有可能发生的外部和内部特殊冲击出现时,中国经济甚至可能出现急剧失速。事实上,从2010年下半年开始到 现在,中国已经出现了与2008年相当酷似的经济症状,一方面是通胀上升,另一方面则是房地产成交持续萎缩;只不过,这一次通胀可能更加顽强,资产泡沫也远为壮观。它不啻于告诉我们 ,中国经济又一次触碰了它的增速极限。特别应该警惕的是:接下来的是不是经济增长速度的急速回落?但不管怎样,现在就可以提前通知大家的是,经济增长速度的持续回落将不是一个短 期的趋势,而是一个中长期的趋势。如此,中国经济中隐藏着的一系列并被高速增长勉强掩盖着的风险就暴露出来了。

    增长速度的下降固然有利于建构一个更加健康的经济环境,但同样也包裹着重大的不测。一种非常流行的理解是,增速回落可能带来的最大风险是失业,但事情可能远比这个复杂得多。而那 种认为速度下降就自动导致效率上升的看法,则更是十足的天真。有研究者曾经将中国的经济正确的概括为速度效益型。意思是说,速度越快,效益越好,税收越多。反之亦然。对应于微观 主体,其实就是所谓规模扩张型,资本消耗型。简而言之,这种经济必须在更快的速度和更大的规模扩张中,才能获得平衡。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中,无论是政府、银行还是企业的速度及规 模嗜好,都一再被证明是正确的。这促使他们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成为不可逆的过程。这就像一只陀螺,必须在高速运转下才能够稳定,一旦减速,就会倒地。虽然继续扩张货币将会让我 们立即死掉,但速度降下来同样是一条布满荆棘之路——虽然它是一条必然之路。无疑,我们正处于一个进退维谷的艰难时期。

    由于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中,中国都一直运行在高速增长的经济环境之中,无论是政府,企业还是个人都被培养出了一种普遍的幻觉,他们误以为这种高速增长是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在他 们那里,经济危机从来就是教科书中的事情,与中国人无关。他们似乎相信,中国的树的确与众不同,真的可以长到天上去。中国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的表现,更让这种信念变得极为夸张。 以这样一种经验作为依据,政府、企业和个人就非常容易将最为乐观的情境作为假设来安排他们的投资及支出,看一看那些疯狂的地王以及同样疯狂的“铁公基”,看看中国购房者极高的按 揭收入比,就当知道此言不虚。不难想象,一旦真实的经济增长不如预料甚至大大低于他们的假设,政府、银行、企业以及个人之间的大规模违约就不再是一种推测。实际上,1990年代初期 中国经济跃进所造成的普遍三角债,以及堆积如山的银行坏账,就是这个剧本的雏形。区别可能只在于,要是今天出现这种情况,规模要宏大得多。有趣的是,1990年代初期的历史,并没有 为我们提供什么正面的经验,反而从另外一面鼓励了这种非理性行为。因为历史的经验是,企业之间的三角债不仅很快理顺,银行的债务也在高速经济增长中被成功化解。这助涨了一种坚强 的信念:只要有持续高速的经济增长以及伴随着这种增长的规模扩张,一切风险都不是问题,都可以被覆盖,一切代价都可以在越来越巨大的经济规模中被稀释为无形。过去被看作包袱的央 企不是变成全球的巨无霸了吗?过去那些濒临破产的国有银行不是成了最安全的金融机构了吗?在事实面前,我想很多人对自己当初滔滔雄辩的“危言耸听”都羞于提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 历史的反讽。显然,这种历史经验的正确性,是建立在这样一个条件之上的,那就是,中国经济可以持续高速增长。换言之,中国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中所积累的各种风险,都是被高速增 长所掩盖着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关键的前置性条件,即将展开的历史可能大有不同。

    原因在于,中国面临的增长环境已经丕变。诚如我们上面已经论证的,不惟整个经济增长速度会下降,而且这种下降将会是长期的。它不是几年,更不是金融危机时候的几个季度。这样,过 去的经验就可能变得不再靠谱了。在经济收缩的时候,政府、企业,银行甚至个人之间,很容易出现一种下降的正反馈。在一个从未经历过经济危机,因而经济行为也高度同质化的经济体中 ,这个下降的正反馈一旦发生,就会变得尤其剧烈。正如上升周期时候的正反馈一样。所谓软着陆,经常只是一种理想和熟悉的情境而已。

    由于复杂系统所具有的不可预测性,对于已经持续高速增长了三十年已经危兆毕露的中国经济,我们可能更应该记住这样一种概率的常识,硬币正面出现的次数越多,时间越长,硬币反面出 现的机会就会陡然增加。
   

袁剑:超期周期的终结


——《大拐点》选载之三


● 袁剑


    在押上了全部家当,与金融危机缠斗两年多之后,中国宏观及微观经济中所显示种种证据正在告诉我们:在不远的将来,中国将遭遇一场严重的经济萧条。不能确定的是,萧条爆发的时间、 方式以及它将以何种形式在中国的社会及政治层面催生连锁危机。为此,所有的中国人都必须做好准备。

    我们行走在何处?
    要更加准确地搜寻当下中国的历史行踪,一幅更加准确的历史地图是必备的。在这幅地图中,有两个较为恰切的历史坐标可以比照。1929年的美国与1989年的日本。虽然历史比较在方法上从 来就是笨拙和令人沮丧的,但它仍然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对真实世界复杂性的理解,为当下中国找到更加准确的历史定位。

    在1929之前,美国经历了一个以自由放任为主要特征的资本主义黄金时代,我们不妨称之为美国的镀金时代。(虽然美国人自己更多的是将南北战争之后到一战之前这段称之为镀金时代)。 在这个时期,工业狂飙突进,商业高度繁荣,白手起家的工商业巨子层出不穷。用美国总统柯立芝的话说,美国人民已达到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幸福境界”。然而,在这个镀金时代的另外 一面,则是政治腐败、社会问题丛生,贫富差距急速拉大。也正是因为这一狂野面相,在诸多批评者的言说之中,镀金时代也被称之为大分化时期。这个内部包裹着各种剧烈冲突的镀金时代 ,终于随着1921年到1929之间持续膨胀的信贷泡沫破裂而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次令所有人都刻骨铭心的大萧条。

    深入历史的细节之中,我们容易察觉,美国的镀金时代与中国过去的三十多年有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之中,中国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经济增长,社会财富急速膨胀。但 与这个奇迹同时发生的却是同样令人惊叹的政治腐败、社会失信、环境污染。而在财富分配上,中国也从毛泽东时代的高度平均一跃进入全球最不平均之列。其程度与美国的镀金时代相比毫 不逊色。

    经济的高速增长与社会的急剧分化经常是一对孪生兄弟。其隐含的意义是,经济及社会内部蕴含着巨大的冲突能量和高度的紧张。以这样一种视角理解,美国的大萧条就不再单单只是一次危 机,而是人类理性精神对动物精神在经济上和商业上的一次彻底的自我清算。作为一场大型危机,这种自我清算和自我调整同样也是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这其实就是尾随而至的罗斯福新 政的真正内涵。或者更加准确地说,罗斯福新政是美国资本主义对新的全球环境和内部环境的一种适应和调整过程。毫无疑问,这种适应并不总是成功的,其最终的结局总是充满了无法加以 分辨的历史偶然。幸运的是,经过长时间的痛苦调整,美国资本主义还是最终穿越历史迷雾,取代英国成为全球资本主义新霸主,并在二战之后正式开启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市场体系。回溯 历史,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萧条虽然不是美国成为全球新中心的充分条件,但却有可能是一个必要条件。换言之,没有刮骨疗毒式的大萧条和罗斯福新政,美国也许很难在二战之后一骑 绝尘,成为全球市场体系的规则制定者。大萧条和大危机反而成就了最后的超级霸主,这其中虽然充满了诡异,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理解的。1929年开始的大萧条,被众多经济学家及历史学 家记忆为一个极其黑暗的时代,但从更加长程的历史视角观察,它却是正式奠定美国霸权的时代,或者说,它是美国接过大英帝国的旗帜,成为全球资本主义新中心的一个标志性分水岭。

    由此,我们也可以得到一种隐约的启示:全球霸主的转移总是以旧体系的全面混乱以及新霸主一场深刻的内部危机作为先导的。体系的全面混乱和失控可能是一场超大范围的全面战争(比如 一战和二战),也可能是别的难以预料的形式。事实上,一战和二战正是英国主导的全球市场体系趋于瓦解的一个症状。

    循着这样一种启示,任何一个欲从美国体系的崩解中脱颖而出的新霸主,恐怕都很难逃脱这一历史魔咒。道理相当简单,没有一场深刻的危机,是很难清除旧有增长模式中根深蒂固的积弊的 ,正如股票市场一样,不经历一次伤筋动骨的调整,是很难出现一个真正的牛市的。这一魔咒,对于正在跃跃欲试的中国来说,尤其值得警惕。

    二战之后,美国主导下的全球体系经过了几波强劲的扩张。其中几个显著的标志是,欧洲复兴,日本崛起以及东亚经济奇迹。经过这几波强劲扩张之后,美国体系的边疆大为拓展。但到此为 止,所谓美国主导下的全球市场体系仍然只是半个全球体系。直到1990年代冷战结束,以苏联为主导的所谓社会主义阵营以及一直游移于两大阵营之间的中国、印度、巴西等悉数来归,美国 体系才真正达到无缝隙全球覆盖的鼎盛时期。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所谓美国体系才真正能够被称得上是全球的。从1990年代初期之后的20年之中,美国主导的全球市场体系在深度与广度上迅 疾掘进,体系内各民族国家之间的经济联系终成水乳交融,难分彼此的蔚为大观之势。所谓全球化者,美国化也。二战之后的全球市场体系之所以是美国体系,乃是因为美国凭借其人口土地 规模、内部市场规模以及美元的独特地位,为后起国家的市场扩张提供了最为宝贵的需求来源。没有这种美国需求,全球市场体系的扩张是无法想象的。这个潜在的逻辑,无论是在欧洲、日 本以及东亚的渐次扩张中都表现得十分突出,而在冷战之后金砖四国的经济高速增长中也同样清晰。虽然体系内各民族国家之间以及他们与美国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但美国需求始终是这一 体系扩张的主要动力。就人口规模,内部市场、军事实力而言,二战之后美国取代英国成为全球市场体系新的发动机,几乎是命定的。因为只有美国,才有能力提供全球市场进一步扩张的需 求来源。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当这个体系涵盖了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人口,版图无法继续扩大之后,美国体系开始崩塌。其理由是,美国需求再强大,美国货币再滥发,也无法消化新兴 市场国家数十亿劳动力提供的源源不断的产能,体系的扩张已经无以为继。从全球市场体系的历史脉络观察,这才是次贷危机的本质。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人都将次贷危机当做一场美国的 金融危机,这是对当代史一次非常危险的误读。更加接近本质的历史真相可能是:体系扩张倒逼美国以泡沫形式来提供需求,在这个意义上,次贷危机实际上是体系内各民族国家合力的结果 。至此,美国体系原来的动力结构显然已经无法满足体系进一步扩张的需要。现在,美国的财政赤字已经达到1.2万亿美元,总债务达到10.6万亿美元。每年光支付的利息就相当于全美医疗保 险开支。与此同时,在两轮定量宽松释放巨量流动性之后,虽然需求仍然萎靡不振,但美国的主权评级却已经从“稳定”被降至“负面”。如果说以前美国强力支持全球体系需求只是拖垮了 美国的金融体系,从而导致次贷危机的话,今天美国继续提供需求,就可能拖垮美国本身。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人几乎一致认定,现在该是其他国家(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市场国家)提供需 求,美国提供制造的时候了。如果新兴市场国家找不到新的需求来源的话,那么现在就几乎可以宣布,由新兴国家所引致的所谓超级周期行将落幕。从今往后,中国可能再也不能指望全球体 系为它的超高速增长提供需求了。在这里,我们已然看到了一个规模更加巨大的亚洲金融危机的前景。

    非常清楚,次贷危机实际上是一次体系危机,而不独独是美国的危机,更不仅仅是一次所谓金融危机。从本质上说,次贷危机是二战之后美国全球市场体系无法在深度和广度上继续扩张,从 而由盛而衰的转捩点。次贷危机只是这个宏大体系危机的起点,是一系列危机中的一个,而绝不是终点。在体系处于高度不稳定的崩解时代,危机将成为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在2011年愈演 愈烈的所谓欧债危机也只是这一场宏大的体系收缩危机的一部分。如我们所见,它正在向一场政治危机快速演变。

    在全球产能严重过剩的情况下,如果一定要维系这种格局,要么是出现一次重大的体系萧条来清除这些产能,要么就是美国和体系内其他国家一起制造更大的泡沫(这也是那些对权力有重大 影响的金融家们乐意看到并极力推动的),以延缓体系全面崩解的时间。既然前者是所有政府在政治上都无法承受的,后者也就成为体系几乎唯一选项。在次贷危机之后的两年多时间中,体 系内国家合力制造了更加巨大的泡沫。其显著标志是,美国的定量宽松和和中国的超级信贷泡沫。由于美国银行业还处于去杠杆化时期(美国银行业本身具备的约束机制),美国的定量宽松 所释放的货币更多地为新兴国家所吸收,这进一步助涨了新兴国家尤其是中国的资产泡沫。在上一个泡沫远未得到消化的情况下,全球市场体系又在体系中的新兴国家制造了一个规模更为巨 大的泡沫。全球金融家资本家们不会吹灰之力就如愿以偿了。这固然让体系得以苟延残踹,但也在这个体系内放置了一颗更加具有毁灭性的定时炸弹。这个炸弹爆破之时,即是体系寿终正寝 之际。在这个意义上,次贷危机不过是全球体系危机的开始,更加猛烈的体系地震还没有到来。当达沃斯的那些巨头们还在高谈阔论着他们如何拯救了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场巨大的海啸已经 在他们的脚下酝酿。今天,我们仍深陷于这个体系危机之中,它还远远没有结束。而这,正是中国在全球市场体系中的历史位置。

    研究者们非常容易将今日中国与1989年泡沫破裂前的日本相比。的确,从两个经济体的结构以及发展阶段而言,当年的日本的确与目前中国有诸多雷同之处。然而,从更加广阔的全球市场体 系的历史视野观察,今天的中国就可能与当年的日本有重要的不同。1989年日本发生危机的时候,美国主导的全球体系仍然处于扩张之中。在那个时候,这个体系仍然有广袤的市场有待开发 ,比如俄罗斯、东欧、印度以及中国等等。也正是美、欧,日本在此后对这些体系新边疆的不断开垦,才会有所谓金砖四国的奇迹。简言之,正是由于未开发国家所提供的广阔市场空间,日 本虽然陷入停滞,但却免于崩盘。因此,日本1989年的危机,只是体系扩张过程中的危机,是这个体系扩张过程的脚步和节奏的调整。但2011年的中国所面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体系的崩解 时代。举目四望,我们已经很难找到一块支持这个体系继续高速扩张的未开发市场。经过60多年的波浪式扩张之后,美国体系已经相当接近它的历史终点。在这个意义上,今天的中国历史时 钟更像是停留在1929年的美国,而不是1989年的日本。抑或,它更像是两者的某种混合体。这意味着,不仅外部市场已经很难为中国的继续高速增长提供需求,也意味着中国内部的市场动力 也处于一个重要的转换时期。后者,就是许多人寄望甚殷的中国内需。中国向内需型经济的转向,不仅被很多人作为中国继续保持高速增长的法宝,也被主流思想界几乎一致认定为实现全球 经济再平衡(而不是全球体系崩解)的不二选项。这令我们想起20多年之前发达国家对日本同样耳提面命。然而,20多年过去了,日本的内需似乎并没有为全球再平衡做出什么贡献,而其出 口导向型的结构特征也依然故我。这提醒我们,无论是内部和外部,对中国内需的作用可能都过于乐观了。很难想象,一个出口导向型的国家一夕之间就能神奇的转换成另外一种模式。这是 一个漫长而且充满难以想象挑战的过程。日本就是一个鲜明的历史案例。在全球体系停止扩张甚至收缩的时候,任何真实世界中的再平衡,都将是一种零和博弈。一个民族国家有所得,必然 意味着另外一个或者另外一批民族国家政府在政治上付出代价。在《繁荣与泡沫》一书中,作者罗伯特·布伦纳正确的提示我们:“必须牢记的是,直到1998年,作为初始条件的国际性制造 业产能和产量过剩,使得占世界主导地位的(包括美国,日本,西欧,东亚,现在再加上中国)国家很难同时实现经济繁荣。”

    知道这一点,我们就能知道再平衡对民族国家在政治上构成的巨大风险。对于某些政治脆弱的民族国家来说,这种代价甚至是致命的。显然,真实世界的再平衡远不像经济学家理论世界中那 样美妙和自洽。事实上,一战和二战就是以一种惨烈方式来实现全球经济再平衡的一个历史过程。只不过,它同时也实现了资本主义在全球市场历史中的一个体系转换。这种再平衡和体系转 换的结果,是美国凭借它在土地、人口、内部市场等优势在众多的霸权竞争者中成为最后赢家继而领袖群伦。

    从1978年开始一直延续至今的中国经济增长,主要受到了两个基本因素的推动。一个是内部的自由化及市场化改革;另外一个则是全球市场体系在最近三十年的急速扩张。这两个因素相互接 续,相互作用,共同造就了中国持续高速的经济增长。从最近三十年全球经济的发展历史观察,凡是具备上述两项基本因素的新兴大国经济体,都出现了与中国类似的高速增长。其中最为人 熟知的莫过于所谓的“金砖四国”。印度、巴西、俄罗斯的内部自由化及市场化改革虽然大约晚于中国十年左右,但一经启动,并与全球体系扩张结合在一起,也立即开启了持续高速增长之 路。其持续时间与增长幅度与中国相比并不逊色。非常清楚,以“金砖四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先后开启的自由化改革本身,也是推动全球市场体系得以蓬勃扩张的一个重要动力,而全球 体系的扩张反过来也为这种自由化和市场化提供了更加广阔的空间和市场深度。内部自由化和全球体系扩张相互作用的一个历史后果,就是我们在冷战结束之后所看到遍及全球的浪潮般的经 济增长。而中国的经济增长不过是这个浪潮中的一支而已。由此观之,中国所谓的经济奇迹就再也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神秘事物,而建基于这个奇迹之上的所谓中国模式就更像是子虚乌有的 杜撰和想象了。没有始于1990年代的全球体系的迅猛扩张,中国内部市场化及自由化所释放的能量很有可能在1990年代末期就已告罄。有相当多的证据证明,中国在新千年之后的经济增长大 部分是由体系扩张推动的。这一动力转换的一个明显标志就是中国加入wto。当然,仅仅依靠外部体系扩张,没有中国内部的自由化、市场化作为呼应,中国的经济增长同样很难达成。但不管 怎么说,自1990年代之后,中国的经济增长始终是全球市场体系扩张的一部分。

    毫无疑问,中国的经济增长有其特殊的制度动力因素(即压低成本的能力,参见本书“中国模式还是中国想象”一文),但这种特殊因素的影响远远不足以与前述两个因素相匹敌。相反,从 一个更加长程的历史角度观察,这些特殊因素在未来很有可能构成中国经济一个沉重的负资产。比如,在中国过往经济增长中被严重透支的环境、资源、土地租金、社会资本等等。在前面三 十年,中国政府一直强制性地贯彻被我称之为非普遍主义的亲商主义策略,这使得很多得到恩惠的企业获得了远远超出应有水平的回报,也使得政府通过企业之手攫取了巨大的财富,通过恢 复工资上涨以及各种被政府蓄意压低的价格,以及一次较长时间的萧条,来完成经济上自我清算,不仅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必须的。其本质乃是对狂野资本主义以及必然蕴含其中的政治野蛮 的一种清算。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甚至可以合理地推测:一旦浪潮退去,中国经济的下滑速度也将一枝独秀。

    作为全球体系扩张的一部分,中国的经济增长既是这个体系扩张的一个重要推手,也依赖于这个体系在广度与深度上的进一步扩张。对于这一格局(这可能才是隐藏在中国经济增长中不为人 知的真正秘密),中国极其现实主义的管理者们显得格外清醒。这就是为什么在金融危机之后,他们必须极力维护这个全球体系的原因所在。在他们看来,那些在次贷危机之后整天嚷嚷抛售 美国国债的家伙们,非但外行,根本就是白痴。非常有趣的是,在1929年美国大危机之前的一段时间内,美国出于对当时英国主导的全球体系的依赖,也曾经极力的帮助英国,以全力维持体 系的完好。对于这一段历史,在《美国大萧条》一书中,罗斯巴德曾经非常刻薄地评论道:“更加危险、更加具有破坏性的是通过在美国的通货膨胀来帮助英国”。这种情形与次贷危机之后 中国与美国的关系又何其相似乃尔?显然,在次贷危机之后,中国与这个体系的关联程度不是更加疏离,而是更为紧密了。中国的管理者们非常清楚:起码在现在,中国不可能脱离这个体系 而鹤立鸡群。非不愿也,是无奈也。而这种无奈之中,实际上指示的是中国经济增长的外部路径依赖。这是中国经济增长除了内部的路径依赖之外的另外一道魔咒。

    二战之后由美国主导的全球体系究竟还会维持多久,将取决于诸多历史的偶然因素。这一点我们显然无法判断。但是我们大致可以肯定,以次贷危机为起点,我们已经走入这样一种历史进程 之中,那就是:美国体系的扩张已经进入停滞甚至收缩期。显然,维持中国过去几十年高速经济增长的外部环境已经天翻地覆。这不同于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也不同于1990年代的日本。 与中国决策者们口中的“我们仍然处于重要的战略机遇期”的自我安慰式判断,更是有云泥之别。

    接下来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将是体系以零和博弈为特征的全球结构调整——这可能表现为各种保护主义,也可能表现汇率战争,并伴随着一系列的政治利诱、恫吓以及合纵连横。其目的 只有一个:最大限度的维护政府在本国人民之中的政治合法性。无疑,这种调整从来就不是让人愉快的,更不是被经济学家们轻描淡写为“再平衡”那样充满浪漫主义的多赢色彩的。求诸历 史,这个过程经常是相当痛苦甚或是血腥的。这种痛苦将一直延续到一个可以继续推动全球经济增长的新的稳定结构出现为止,这可能是一个新霸主的崛起,也可能是我们完全无法预见的一 种新的全球战国景观。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去哪里,但是我们非常清楚的知道,我们正在告别过去。我们正处于从原有的稳定系统滑向另外一个稳定系统的转换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危机将 成为一种常态。这对那些以周期管理为主的传统技术官僚的管理智慧提出了严峻的挑战。我们应该做的,就是比别人提前一秒钟看到那只不祥的黑天鹅,从而换取逃生的机会。
    如果历史真的具有某种神秘的相似性,那么我们可以大胆猜想:那个曾经标志着美国体系最终消亡的决定性危机,将不会发生在老霸权的美国那里,而会发生在那些新霸权的竞争者那里。其 中逻辑在于:新霸权最有力的竞争者,往往也是将旧体系的繁荣模式发挥到极致的。在GDP超越日本之后,中国作为新霸权的候选者几乎已是众望所归,毫无悬念。然而不幸的是,那一场身影 隐约的危机也正在悄然逼近中国。

    在美国次贷危机之前,中国经济已经出现了遭遇一场重大调整的明确迹象。其中寓意最为深刻的信号是:中国在2008年发生了1990年代中期之后最高纪录的通货膨胀。这说明,中国的潜在经 济增长率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达到极限。与此同时,中国股市从2007年6000点的最高位迅即暴跌,持续了十年之久的房地产牛市也显现终结迹象。所有这一切都预示着中国经济将要经历一场 重大的调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美国人与中国人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抢在中国之前引爆了金融危机,好像深怕在危机竞赛中输给了中国人。在这一场陌生而又令人惊恐的全球危机面前 ,中国的经济管理者采取了超常规的反危机措施,其主要内容就是超大剂量的货币刺激和财政刺激。有趣的是,这种罕见的刺激却被中国官方非常谦虚地称作: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和积极的 财政政策。这就像给中国经济灌进了一大瓶茅台,劲头固然十足,但神志却多少有些恍惚。其结果是,中国经济没有经过任何调整,几乎毫发无伤的度过了全球危机。这种在危机时期令人艳 羡的经济表现,不仅让中国奇迹变得更加可信,也使得所谓中国模式横空出世,隆重加冕。中国环顾海内顾盼自雄。然而,非常清楚的是,这不是被许多人误认为的那样是又一个增长周期的 起点,而是一次重大危机的肇始。中国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的经济表现带来的另外一个结论是:无论外部及内部的观察者们都一直认中国的内需潜力无限。这种内需不仅是中国经济继续保持 奇迹的动力,也是平衡全球经济的最为宝贵的资源。然而,我们或许很快就会知道,这个看上去十分迷人的内需不过是海量货币堆砌的海市蜃楼。在反危机的短短两年之中,中国的货币扩张 已经创造了经济史上前所未有的纪录,而其吹出的资产泡沫也可能达到了创纪录的水平。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全球次贷危机之后,中国的货币政策及一系列反危机措施实际上是在原有泡沫 的基础上叠加了一个更为巨大的泡沫。对于行政性国有银行占绝对主导地位以及遍布乐观主义者的中国来说,信贷及货币扩张总是容易而且让人快乐的,但收缩却可能令那些货币饕餮者们瞬 间窒息。

    诚如前述,经济的调整,萧条本是经济的一种自然过程。其目的就是对过往不当投资以及人群中固有的动物精神的一种自我清算。调整越是痛苦和深刻,经济体就可能变得越是健康,其积蓄 的增长能力也就越是强劲,所谓蓄之愈久,发之愈猛。反之,在一个人已然高烧的情况下,非要逼着他百米冲刺,其结果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加大下一次调整的力度和烈度。在这个意义上 ,中国经济在金融危机之后强劲表现很可能就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而是一个超级调整即将来临的凶兆。显然,全球金融危机将中国可能的经济危机推迟了,但同时也放大了。现在不调 整,并不等于未来不调整,经常的情况往往是,在我们彻底忘却危机的时候,它却猝不及防的从天而降。恰如地震一样,危机也从来不会提前十分钟通知你。

    我们无法确定,中国是不是有一种奇特的智慧能够用一种更加温和的方式来完成这种自我清算和自我调整。但我们看到的种种证据已经显示,中国很有可能是全球金融危机中最终和最大的受 害者。

    基于对中国政治现实的清醒理解,我们无法像众多的中国经济学大师一样责难中国的经济管理者。在诸多政治及社会约束条件之下,制造泡沫,推迟危机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是最为理性的选 择。毫无疑问,这是无关管理者个人智识和理性的制度选择——是一种中国在三十年改革中所形成的制度惯性所至。然而,无论原因如何,灾难性的后果可能已经铸就。

Monday, May 21, 2012

袁剑:大裂变进行时



——《大拐点》选载之二


● 袁剑


    用“温水煮青蛙”来描述金融危机之后的几年,可能再恰当不过了。

    在经过巨大但却短暂的冲击之后,随着全球看似有志一同实则貌合神离的反危机行动,世界似乎重归平静。于是,经济学家开始重操旧业,用典型的周期性思维继续指点江山;政治家们虽然提心吊胆,但暗地里却一致庆幸:最危险的时间总算过去了。而那些危机最大肇事者的金融家们似乎比以前更忙、赚得比以前更多、声音比以前更响亮了。

    达官显贵们依旧气定神闲,往返于各种峰会、论坛的景象似乎是要向人们暗示:他们仍然牢牢地控制着局面,世界也仍然按照过去的时钟乖巧地运转。总之,一切如常,无须担心。

    然而,危机真的过去了吗?世界真的回到从前了吗?

    在金融危机之前几个月,我曾经在“大裂变”一文中,明确指示了全球体系离析的前景。结果,几个月之后,大危机呼啸而至。有朋友调侃:你乃神人。我回答说:谁也无法预测黑天鹅何时降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异常简单的逻辑:以美元为主的全球体系不可能在吸纳了地球上的全部人口大国之后,而不发生重大的结构性改变。回望二战之后美国体系的扩张史,波浪式的扩张—吸纳—危机的历史线索异常清晰。体系每吸纳一个重要力量,就会遇到一次重大调整,而这种调整往往是以为危机的形式出现的。在吸纳老欧洲及日本后,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在吸纳亚洲四小龙及其他新兴经济体之后,发生了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在吸纳全球最重要的人口大国金砖四国之后,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如果我们意识到在金砖四国之后,全球再没有可以推动体系扩张的吸纳对象。我们就会明了,发生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可能是体系扩张的最后一幕了。而这一幕的主要剧情将是世界体系的裂变和重构。毫无疑问,这种改变将意味着剧烈的对峙、紧张、冲突甚至战争,直至一种新的全球稳定系统的出现。在此期间,随着全球体系扩张的停滞以及之后的萎缩,总体性的经济低迷将一直持续。至于它以何种事件肇始,以何种形式收场,持续多长时间,恐怕谁也无法知晓。我一直认为,现在也依然认为,2008年的次贷危机只是全球市场体系瓦解的开端,是一连串危机中的一个。在我看来,次贷危机甚至远不是这一连串危机中最具有破坏性的一个。次贷危机之后的这几年中,危机从未消停。欧债危机、美国评级危机陆续有来,这表明的是:我们仍然身陷同一个大型危机之中。简言之,我们从未离开过危机。

    金融危机之后,美国采取了一系列超乎寻常的反危机措施,通过直升机撒钱的方式刺激经济,但时至今日,美国的失业率依然居高不下,经济增长仍然萎靡不振。时髦的定量宽松,甚至已经沦为可疑的毒药。美国的刺激政策,或许是一次必然要进行的赌博,但也是一次一开始就注定要输掉的赌博。三年之后,那些一贯以周期性思维观察世界的人失算了,那些将自己的经济政策押宝在美国会像从前那样很快恢复的战略家们失算了。对此,斯蒂格利茨先生无奈的讽刺道:“如今,问题的严重性有目共睹,人们已经产生了一种新的信心:即相信无论我们采取什么措施,情况都会恶化。现在看起来,经济长期低迷好像还是一个乐观的前景”。作为全球体系的发动机,美国的这种前景所可能演绎出的全球后果不言而喻。在金融危机之后,我一直顽强地试图向人们揭示这样一种前景:美国经济将日本化。我的意思是说,美国经济将会陷入日本1989年之后那种不死不活的状态。现在看起来,正如斯氏所言,这的确还是一个不错的前景。对于那些依然沉浸在镀金时代亢奋情绪中的人们,要他们突然相信一种灰暗的全球前景,是需要一种顽强的意志的。这就像我们告诉那些刚刚在泡沫中尝到甜头的人们泡沫即将破裂一样不合时宜。

    在刚刚过去的几天里,标普下调美国评级引发了全球金融市场的剧烈动荡。一位美国投资家非常敏锐而又及时的评论道:“鉴于美国占据着全球金融体系的核心,上周五的评级下调,将逐渐侵蚀其提供的全球公共产品的地位——从美元作为世界储备货币的地位,到美国金融市场作为其它国家存放储蓄最佳场所的地位。这将削弱美国作为全球支柱的有效性,加速向多极体系不稳定的转变。”这就是2008年以来我一直向人们揭示的所谓全球体系的大裂变。既然支柱已经坍塌,接下来的景象就不问可知了。剩下的悬念只是时间及形式问题。对于那些依然生活在过去的人们来说,我们应该非常明确的提示他们:世界真的不同了,我们正在滑向一个充满未知的新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日本化的全球前景虽然令人沮丧,但的确算得上一个不错的未来——因为他多少具有某种可以描述的令人安慰的确定性。

    那么,更加不测的未来是什么?

    金融危机之后,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成为全球一片哀鸿中的绿洲,也由此构成了绝望者对新世界的唯一想象。在中国,由于采取了超大剂量的刺激政策,经过短暂而急速的探底之后,经济迅速拔地而起。股市繁荣(不断创造全球纪录的IPO数量及 IPO金额即为明证),房地产泡沫非但没有垮掉反而更上层楼,GDP更是继续以飞奔姿态领袖全球。在整个危机中,中国人不仅丝毫没有感受到危机的痛苦,反而由于服用了过量的兴奋剂而感到十分欣快。以心理学的眼光观察,危机之后的中国,实际上处于一种典型的催眠状态。所谓催眠,指的是一种无意识支配状态。看似清醒实则迷糊,期间伴随着诸如幻听、幻觉、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无视其他现实状态的现象。梦游即是深度的催眠状态。观察金融危机之后的中国,无论思想界还是民间,实际上都处于一种梦游状态。也难怪在此期间,中国模式被叫得整天介响了。庞氏游戏的始作俑者庞兹曾经非常精辟地嘲讽过:“当一个人对某一事物的看法固定时,他可能与瞎子差不多了。”想当初,这位波士顿骗子大概正是利用人们这种普遍的错觉大发横财的。

    我一直以为,中国近20年以来的经济增长是从属并依附于全球体系最新一轮扩张的,这就是说,中国的经济增长是全球体系扩张的一部分并以其作为外部条件的。不仅如此,除了主动的内部改变之外,中国在1990年代的制度变革也在相当程度上是对全球体系扩张的一种适应性变化。换言之,中国1990年代的制度变革以及由此形成的经济结构是深嵌入全球体系这个更大的结构之中的。没有这个更为宏大因而也经常被观察家视而不见的结构,中国对应于这个外部结构的内部制度也就丧失了用武之地,由此而生的经济增长也就成了无源之水。在这个意义上,所谓“脱钩论”(及所谓新兴国家可以与发达国家脱离而单独增长)实在是一种可怕的误导。一句话,外部结构环境的裂变将倒逼中国内部制度的新一轮变革。

    从中国内部看,正像我已经反复指明的,其制度结构中也酝酿着巨大的裂变力量。此处不赘。需要提示的是,全球市场体系的裂变可能提前引爆并加大这一内部裂变力量。这两种裂变力量连环引发,相互激荡,在推动中国内部结构突变的同时,也将推动全球体系结构剧烈重组。显然,我们正处于这一历史进程之中。

    金融市场总是提前反映即将发生在实体层面的危机。作为全球体系的金融中心,2008年发生在美国的金融危机,预言的实际上是全球体系的实体危机——是属于那些深深嵌入这一体系的所有民族国家的危机。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全球的未来。发生在中心地带的金融危机由于具有巨大的短期冲击力而引人注目,而分散在全球的实体危机就远没有那样夺人眼球。它缓慢,低调,但却更具有毁灭性。这个过程难道不正是“温水煮青蛙”最确当的例证吗?

    在当今这个无远弗届的全球体系中,四处都布满了可能被引爆的地雷。2008年美国爆了,2010年欧洲爆了,2011年欧洲美国又爆了。超出所有人预料的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连环地雷爆炸,至今还在延续。不过,在我看来,发端于2008年的全球体系危机最猛烈的爆炸,还没有到来。基于对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更缺乏稳定性的经济结构的理解,也基于对他们在2008年之后货币泛滥的理解,我倾向于认为:最猛烈的危机将来自新世界——那些被人们寄予无限希望的全球新贵们。这可能才是始于2008年的全球体系危机的正剧。
      
    (第二篇“大裂变”收录了我在2008年金融危机前后直到2011年的部分评论文章,在“镀金时代”中,我更多是从中国内部来观察中国经济及社会问题的。在这一篇中,我更多的是想表达这样一种视角,即:中国模式是如何嵌入全球体系以及全球体系的巨变将如何影响我们这个国家。我希望这种视角能够为我们理解更宏大历史背景中的中国提供一些线索。)
   

袁剑:谁的镀金时代?

——《大拐点》选载之一




    身处细节之中的人们,恐怕很难用一种历史眼光来看待我们的今天。然而,有心的观察家可能已经察觉:从新千年伊始,尤其是在2002年加入WTO之后,中国经济几乎是突然间驶入了一个全盛时期。而这个时期,正是中国当代史中最为夺目的镀金时代。

    在刚刚过去的十年中,中国的GDP以平均10%以上的增速全速前进,不仅傲视老牌发达国家,更傲视同样为人艳羡的其他新兴经济体。可谓风头十足。及至2010年,中国GDP总量快速超越日本而成为全球老二。不仅如此,伴随着GDP的高速增长,中国各级政府的财政收入也水涨船高,以远远超过GDP增速的速度跳跃式增长,国库充盈不在话下。对于那酷爱排名的国人来说,三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更是中国财力鼎盛的雄辩证明。

    如果财富增长仅仅体现在政府及国家层面,恐怕还很难称得上真正的镀金时代。显然,中国的镀金时代有比上述数据远为丰满的景观。在过去的十年中,中国的公司由小到大。无论是民营企业还是国有企业,其市值都呈几何级数般膨胀。其中最具有戏剧性的是,中国的大型国有企业。中国的自由经济学家们曾经言之凿凿声称:不经过经典的私有化改革,中国的国有企业将通通死亡。然而,那些昔日曾经令中国领导人绞尽脑汁,在新闻媒体中被视为老大难的中国大型国有企业,一夜之间老树新花,不仅生机盎然,而且急速扩张。最令那些经济学家们尴尬的是,这些大型企业几乎完全是以市场化的方式完成这种变身的。在镀金时代,中国不仅迅速拥有了全球市值最大的银行,也拥有了全球市值最大的石油企业。在其他行业里面,中国大型国有企业几乎同样也让老牌跨国巨头瞠乎其后。

    与公司财富的急剧膨胀相对应,中国的居民财富也以大爆炸的形式飞速增长。在上世纪的最后一年,一位叫胡润的英国小伙子,仿佛是提前嗅到了中国财富大爆炸的味道,编出了第一份中国富豪榜。从这个财富榜的富翁人数以及拥有财富数量的变化,你可以最直观地目睹中国财富大爆炸令人眩晕的活剧。在1999年,进入中国百富榜的门槛,不过区区5000万人民币,而到2010年,这个门槛已经达到近100亿人民币。在富豪人数上,2010年中国10亿元富豪的人数更达到1300多名。在西方国家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才能积累起来的财富,在中国只有短短十年,甚至短短几年。就我个人的阅读而言,中国前面十年的财富积累及膨胀速度,商业史上罕有其匹。显然,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镀金时代。当然,中国的财富增长并不仅仅局限在金字塔的尖顶部分。在普通居民层面,拜资产价格暴涨以及金融深化之赐,中国的一般城市人口也切身体会了这种财富的快速增长。虽然绝大多数人可能只是纸面富贵,但节节攀升的名义财富总是会让人产生离富翁越来越近的幻觉。
    然而,财富大爆炸本身只是镀金时代的一个面向,更为重要的面向是这个民族在精神层面的深刻嬗变。在中国的镀金时代,财富不仅是人人趋之若鹜的目标,更是唯一的价值所在。这可能才是中国镀金时代最为本质的精神向度。最能刻画这种时代精神的案例来自中国一位教授。这位学问甚为可疑的教授在自己的微博上声称:“当你40岁时,没有4千万身价不要来见我,也别说是我学生。”其精神之卑琐程度让人目瞪口呆。公然将这种令人作呕的标准在自己的微博上展现出来,甚至多少有些自视高明。如果不是这位教授太愚蠢的话,就只能说明这种极端的价值观已经蔚为民族之风尚。

    在中国的镀金时代,中国财富在全球体系中的份额不断扩大,中国从一个刚刚还是发展中的国家猛然变成了全球经济的发动机,变成了经济危机的拯救者,变成了西方国债的最慷慨的金主。一位前不久到过中国,目睹了中国基础设施先进程度以及酒店豪华程度的美国人大为疑惑:美国和中国究竟谁才是发展中国家?于是,那个一直被视为古怪的意识形态异类的中国,转眼间变成了独家模式(所谓中国模式)的发明家,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造就了我们这个令人血脉喷张,荣耀加身的镀金时代?

    1990年代中后期以及本世纪初期,中国完成了一系列非常激进的内部制度变革。择其要者,大致有所谓宏观体制层面的分税制改革、公司层面的国有银行救助及改制、以抓大放小为主要特征的国有企业改革,以黑箱私有化为典型方式的中小企业改革。在要素方面,中国完成了以剥夺农民土地权益为主要方式的房地产改革。所有这些制度变革,集中在经济上的结果,就是大量成本(通过政府之手)从企业与政府的损益表中被转移出来,如此,中国境内的大量企业就在全球市场体系中赢得了一种无可匹敌的竞争优势——低成本优势。需要强调的是,这种低成本是全方位的,囊括了涉及企业成本的方方面,远远不止所谓劳动力成本那么简单。它包括低环境成本、低土地成本(通过地方政府的作用)、低资金成本(通过国有金融机构的垄断机制),低劳动力成本(通过政治抑制)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说,早在上个世纪,中国就已经为这个镀金时代做好了充分的内部制度准备。

    然而,如果没有市场,这种低成本优势就只是潜在的。不过,这种历史性的机遇很快就到来了。在新千年之后,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市场体系迎来了二战之后最为猛烈(也可能是最后的)的一次扩张。这一扩张,以新兴的巨型国家“金砖四国”全面、深刻的卷入全球体系为标志。于是,中国无与伦比的低成本优势就在更为广阔的市场空间中被最大限度的释放出来。而它带来的一个金融后果,就是中国资产在全球体系中的迅速重估。很清楚,内部的制度变革以及外部的全球体系扩张, 正是中国进入镀金时代最为重要的两个历史推手。事实上,中国对全球市场体系的卷入早已经开始,亚洲金融危机之后随着低端产业向中国的迁移而逐渐加速,而到了2002年中国加入WTO,中国与全球市场体系则已经浑然一体。这也是为什么我将中国的镀金时代的起点界定在2002年的原因。

    诚如人们已然感受到的那样,财富爆炸只是中国镀金时代前最为耀眼的那一部分,在它的另外一面,则是中国社会一幅灰暗的图景。就像我已经指出的,中国的超低成本优势乃是国家通过其行政权力将成本从企业及政府那里转移出来而一手塑造的。然而,成本不会自动消失,它到哪里去了?答案是:社会。或者更加准确地说,它进入中国绝大部分家庭的福利损益之中。考察低成本优势的方方面面,这种转移几乎无处不在。所以,在巨富不断冒升的背后,是贫富差距的急剧扩大;在新的国营寡头重新崛起的背后,是中小企业的利润损失及家庭部门的福利损失;所以,在银行巨头攫取垄断暴利的背后,是被迫忍受负利率的储蓄者的财富缩水;在土地产业飞黄腾达的背后,是中国农民遭受的悲惨剥夺。同样的原因,在甩掉了教育、医疗等义务而政府的资产负债表也因此变得无比亮眼的背后,是广大居民越来越深重的财务负担;在经济持续高速增长背后,是无法忍受的环境质量及败坏之极的食品安全。从这一组组几乎互为因果的现象之中,我们可以窥见中国镀金时代的真正底蕴。一句话,中国的镀金时代,是以中国社会的崩溃为代价的。在很多年以前,我引入“竟次”一词来解释中国经济。我的意思是说,中国经济奇迹的秘密实际上是将工商业及社会运行的文明底线不断向下推移。显然,中国经济发展成本不断向社会转移的过程,正是这种竟次模式的集中体现。表现在经济现象之上,则是经济学家口中念念有词,政治家念兹在兹的所谓各种失衡。实际上,任何所谓经济现象都是有其社会及政治起源的。基于此,我曾经断言:看得见的经济牛市有多大,看不见的社会崩裂就有多深。不幸的是,在主流的思想视野中,这种社会崩裂始终没有被“看见”。

    诉诸常识,我们应当了解:国家及企业是离不开一个作为其基础的社会的。如果社会遭到破坏,国家及企业又何以为生?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社会无力继续承担这种成本转嫁的时候,或者说当社会无法被继续压缩的时候,这种竟次模式就无以为继了。这就是说,中国的镀金时代之中,蕴藏着极其强大的自我裂变力量。但谁也料到,裂变来得如此之快。2008年,金融危机来了。没有人意识到,镀金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本书第一篇“镀金时代”收录了我在2002年——2008年之间部分评论文章,作为一个思想者,我更多的记录了这个镀金时代繁华世相之下本质上的内在紧张。毫无疑问,这种记录都是出自我个人有限的视角以及有限的经验。但我希望并且相信:以此为历史线索,我们将更好地理解我们的今天与明天。)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余杰:彭明敏就是42年前陈光诚——读彭明敏回忆录《自由的滋味》





彭明敏就是42年前陈光诚——读彭明敏回忆录《自由的滋味》



    
    来源:民主中国 作者:余杰




    与之相比,陈光诚逃亡之后,尽管陈光诚直接向温家宝提出呼吁,山东的党政官员却岿然不动、风风光光,那些在一线守卫东师古村的打手们仍然趾高气扬、横行霸道。当年,国民党恼怒旅美作家江南撰写《蒋经国传》,由情报局出面雇用竹联帮的陈启礼实施对江南的暗杀行动;而今,共产党根本不需要借助黑社会的力量打击异己,因为共产党本身就是比任何黑帮都要黑的流氓集团。
    
    陈光诚奇迹般地逃离宛如纳粹集中营般严酷的山东临沂东师古村,成为国际媒体上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眼盲心明的一介布衣,牵动中美两国最高层的外交博弈,甚至抢过了连续多日占据世界主流媒体主要版面的薄熙来的“风头”。中国极度恶劣的人权状况,继二零一零年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典礼上的“空椅子”一幕,由于陈光诚事件的刺激,再度引起世人的高度关注。
    
    如果说台湾与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可以互为参照系,那么今日陈光诚的逃亡事件,不禁让我联想起四十二年前在台湾发生的彭明敏的逃亡事件。彭明敏以《自由的滋味》为回忆录的书名,天安门一代的学生领袖柴玲也以《一心一意向自由》作为回忆录的书名,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核心都是“自由”一词。看到这两个书名,让我联想起电影《勇敢的心》中苏格兰反抗暴虐的英王的英雄华莱士在被斩首前惊心动魄的呼喊——“自由!自由!自由!”那些生活在专制制度下的人们,为了寻求自由,有时候甚至要付出生命代价,比如企图越过柏林墙的东德人,比如饥寒交迫的北韩“脱北者”,以及偷渡到香港的内地人。
    
    对于彭明敏来说,他的流亡是“自讨苦吃”——他有西方名校的学位,有台大教授的头衔,有两蒋接见的殊荣,为什么还不满足呢?因为他的内心有一种声音告诉他,你真正需要的不是成功,而是自由。那么,自由的滋味究竟有多么美好呢?就连生活在自由世界、从不感到自由匮乏的哈佛大学教授赖世和(Ddwin O. Reischauer)也被这本书深深打动。赖世和读完《自由的滋味》之后,主动发去感想:“彭教授的个人经历,叙述得多么动人——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的幼年、在蒋政权统治下的优异学术成就、从他故土的流亡——读起来不能不期望、也不能不相信这些既驯服又似不太驯服的台湾人,有一天必会在这地球上继承得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块地。”

留下,还是离去,这是一个问题
    
    在自传《自由的滋味》中,彭明敏平静甚至冷静地将当年死里逃生的经历娓娓道来,仿佛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一样。
    
    彭明敏人生的转折发生在一九六四年,他与谢聪敏、魏廷朝联名发表《台湾自救运动宣言》,在宣言的印刷过程中警察破门而入一并将三人逮捕。这与刘晓波因发布《零八宪章》而被捕极为相似。在被捕的那一刻,彭明敏感叹说:“很讽刺地,我们发宣言要抗议的,是这个警察国家的特务组织,然而,我们却因为对这个特务组织的认识不足和估量太低,终于被捕了。”
    
    出卖他们的正是他们试图唤醒的台湾的普通民众,其中就有印刷厂的工人、旅馆的侍女等底层人民。彭明敏说:“我们只是大学里的知识分子,还没有真正了解多少台湾人已经腐败到为国民党服务。每一可鄙的线民都晓得他们可以领到奖金,所有的印刷厂都受到警告,要报告任何反常的生意,所有的旅社都受命通知警察,任何可疑的人物或行为。”后来彭明敏才知道,每个告密者都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奖金,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吃人血馒头”。从耶稣被犹大出卖的那一刻起,这样的情节就不断在人类历史上重演,先知从来就不被他们的同胞所理解。
    
    威逼利诱不果,国民党当局将彭明敏判处八年的有期徒刑。不过,在国际压力之下,他当年即被特赦出狱。以此而论,彭明敏比刘晓波幸运得多。台湾的国民党政权还想在国际上维持“自由中国”的牌子,不得不将其特赦;而中共政权早已图穷匕见,即便对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也株连九族,对揭露其“苛政猛于虎”的陈光诚更是穷凶极恶。
    
    虽然出狱了,但整个台湾对于彭明敏而言,就如同一所放大了一些的监狱。监视他的特务们,整天二十四小时分为三班轮值。“我家巷口靠近我们门口的摊贩,竟成为监视我的特务们的中心。我们知道那个老小贩的年轻太太,以前是个妓女。她竟将其陋小违章建筑,变成特务招待所服务他们,送茶水、毛巾,提供椅子,让他们坐下来抽烟阅报。”此一场景,与我在北京居住时的情形如出一辙,我家门前安装的先进的摄像头和无时不刻监守的便衣,成为我所居住的小区的一景。彭明敏观察特务们的作息规律,偶尔可以趁其不备溜出去会见朋友,而我和陈光诚这样的人根本不能踏出家门一步。这就是国民党与共产党之差异,换言之,即为威权主义与极权主义之不同。
    
    这是一种比坐牢更加可怕的无期徒刑。如同鱼儿离开了水,如同花儿离开了土。彭明敏写道:“我不时感觉极端的绝望和沮丧。这样度日,实在不像人的生活,既没有工作,朋友圈子又愈来愈缩小,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被捕的威胁,不断悬在头上。在这样孤独隔绝的情况下,我感觉几乎快要窒息了。”
    
    彭明敏还获知,安全单位已经决定,台湾如果发生动乱,有三个人要立即毁灭,一个是台北市长高玉树,一个是省议员郭雨新,第三个便是他本人。他们三人,在安全机关档案中提到时,是用特别记号的,即三个同心圆。一名特务头子威胁他说:“我们不怕任何外国人,不要忘了我们随时都可以把你毁灭、把你杀掉。你要清楚这点。”而中共的残暴比国民党来当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国民党的三人名单相比,中共拟定的是一张有两百人的活埋名单,我名列其中,刘晓波与陈光诚当然也在其中。如果不是比国民党更加凶残,当初共产党怎么能够从国民党手中夺取江山呢?
    
    对于彭明敏来说,留下还是离去,这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他经过许久的思考,才决心要逃亡,并愿意冒任何的危险。因为,惟有离开此地,才能获得自由,才能继续自己的事业。我亦如是,陈光诚亦如是。离开不是放弃,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即便是铜墙铁壁也有漏洞
    
    彭明敏的逃亡计划,从一九六九年二月开始策划,差不多整整花了一年时间。其中,有太多的细节需要安排,而且这些都必须依靠很间接而极费时的通信办法。他们完全不能信任普通邮政。所有信件的寄收,必须在东京、香港、美国或欧洲,而必须等到有可靠的朋友出入台湾时才能托他带出或带入。那段时间,因为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彭明敏从孤独和无力感中挣扎出来,他写道:“旅途的计划占有了我的全部精神和时间,简直好像要设计到月球的旅行一样,其间实有太多的变数、不可知数和危险了。一个独臂人要环绕地球半圈,而不被发现,是不容易的。”所以,他的出逃确实是一个奇迹。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手机和互联网都还没有诞生,人类的通讯方式受到很大限制。而在四十二年之后,在陈光诚逃亡的过程中,手机和互联网已经成为有效的信息传递管道。尽管在中共上百万网络警察的严密监控之下,民间的“网络动员”的能力仍然是不可想象的,它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穿透了“老大哥”铜墙铁壁般的专制长城。
    
    彭明敏回忆录 《自由的滋味》的英文版是一九七一年出版的,在当时的环境下,彭明敏中对逃亡的若干细节语焉不详,乃是因为不愿连累诸多还生活在岛内的当事人。正如今天“珍珠”不愿透露营救陈光诚的细节一样,解密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二零零九年,《自由的滋味》的中文版在台湾问世,虽然时过境迁,彭明敏亦未及对这一部分加以补充。不过,当时参与策划整个逃亡计划的美国传教士唐培礼(Milo Thornberry)在二零一一年出版的回忆录《扑火飞蛾》中,对协助彭明敏逃亡的细节有相当详尽的披露。唐培礼是彭明敏的挚友,在其最艰难的岁月里,差不多每周都要与之会面。他在彭明敏的逃亡计划中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今天帮助陈光诚的,主要是“珍珠”等一群素不相识的网友;而昔日帮助彭明敏的,则主要是一批深具人道主义情怀的美国传教士。无论是“珍珠”,还是唐培礼,其所作所为,如同司马迁所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记?游侠列传》)
    
    最后彭明敏与大家告别的时候,唐培礼描述道:“离开前夕,彭哭了,这是我惟一一次看到他哭泣。我们都跟他一起落泪。”彭明敏化妆成一名烫伤手臂的日本乐师,使用一名日本友人的护照出境。到达机场的时候,正好来了一批日本观光客,彭便随他们一起出关。彭从小在日本长大,日文流畅,且举手投足之间都带有几许日本人的气质,故而顺利过关。在此期间,还发生了让陪伴他的友人将心提到嗓子眼的一幕:因为太紧张,彭明敏将一些文件忘在海关官员的柜台。这个官员跑过来把彭带回去确认,同时让他拿回他的文件。那一刻,他们还以为露馅了。上飞机之后,飞机开始滑行了,却又重新滑回停机位,这又让他们心跳加速。等候了一刻钟之后,飞机终于起飞了。
    
    有趣的是,彭明敏逃走三个星期之后,在特务给上级的报告中,彭还在台湾各处旅游,住过台湾最好的旅馆,在最好的餐厅吃饭。这是根据特务报销的开支单得出来的“情报”。可见,特务们是如何素餐尸位、中饱私囊的。不久,调查局的很多高级官员因此失去了他们的职位。局长请辞被“慰留”,副局长被革职。那些应该二十四小时监守彭的特务们被关了起来。
    
    与之相比,陈光诚逃亡之后,尽管陈光诚直接向温家宝提出呼吁,山东的党政官员却岿然不动、风风光光,那些在一线守卫东师古村的打手们仍然趾高气扬、横行霸道。可见,今日中共的吏治连四十二年前的国民党都不如:不仅中央已经“脑死亡”,胡锦涛躲藏在幕后默不作声,温家宝在前台言不及义地作秀;而且地方政权已全然黑帮化,警匪无从分别,如乔治?奥威尔在《动物庄园》的结尾处所描述的那样:“他们何其相似乃尔!而今,不必再问猪的面孔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外面的众生灵从猪看到人,又从人看到猪,再从猪看到人;但他们已分不出谁是猪,谁是人了。”当年,国民党恼怒旅美作家江南撰写《蒋经国传》,由情报局出面雇用竹联帮的陈启礼实施对江南的暗杀行动;而今,共产党根本不需要借助黑社会的力量打击异己,因为共产党本身就是比任何黑帮都要黑的流氓集团。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上帝的眼中,先知的地位远远高于国王。彭明敏之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陈光诚之于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都是带有先知色彩的人物,他们身上具备的精神力量与道德勇气,让与他们同时代的政治人物黯然失色。
    
    彭明敏成功出逃,顿时成为一个国际焦点新闻,让国民党政权苦心打造的“自由中国”的国际形象受到沉重打击。不过,不仅蒋介石不高兴,对岸的蒋介石的敌人——中共政权——也不高兴。这倒不符合毛泽东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名言。对于蒋介石和毛泽东来说,倡导台独和人权的彭明敏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于是,这一事件也成为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的“破冰之旅”中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当时,一向反共的共和党人尼克松向中国暴君毛泽东抛出橄榄枝,乃是“两害取其轻”,希望联中抗苏。然而,绵延二十载的中美敌意,真能一眨眼成为浮云吗?隔着历史的云烟来回顾,尼克松此举是美国外交政策中的重大败笔。那时,美国对中共政权的承认,让已经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毛泽东政权重新获得统治合法性,再度延续了中共的寿命。
    
    在尼克松、基辛格与周恩来的会谈中,彭明敏居然成为话题之一。加拿大历史学家玛格蕾特?麦克米兰(Margaret MacMillan)在《只争朝夕:当尼克松遇到毛泽东》一书中引述了当时美中两国领导人谈话的揭秘档案:二月二十四日与尼克松会谈时,周恩来语带严峻地指出,台湾独立运动的领导人彭明敏教授曾在美国获得一些帮助,而且是在美国人的协助下逃出台湾。(巧合的是,彭明敏曾是基辛格的学生。)周恩来以认可的口吻补充道,蒋介石知道如何处理台湾独立运动的言论;他会镇压台湾的任何独立运动。
    
    基辛格说:“这不是真的!”他解释说,没有任何美国人员或机构对台湾独立运动提供鼓励或支持。尼克松也呼应他的话:“我对今天会谈的承诺,全面背书。”
    
    但是周恩来还是不满意,他坚称:“我已经收到情报,大意是说,彭明敏之所以能够脱逃,背后有美国人帮助。”
    
    尼克松仿佛急火攻心地回答:“总理先生,这件事蒋介石不喜欢,你不喜欢,我们也不喜欢!我们跟这件事毫无关系。”
    
    基辛格补上一句:“就我所知,彭博士之所以能离开,大概是受到反对蒋介石的左翼组织协助。”
    
    彭明敏的出逃,确实得到了美国人的帮助,不过是与美国政府无关的美国传教士,这些传教士的作为,甚至背离了美国短期的国家利益,却符合普世的人权原则。在这段对话中,政客之虚伪与无耻,可见一斑。延至今日,奥巴马政府在处理陈光诚事件上的怯懦与愚蠢,与当年的尼克松、基辛格简直如出一辙。里根式的伟大总统毕竟是百年一遇。不过,政客的功利与短视,反倒衬托出先知的远见与勇锐。
    
    多年以后,彭明敏终于荣归故里,一九九六年代表本土政党竞选总统,虽然功败垂成,但他已经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妆重彩的一笔,任何人都不能抹煞之。我亦相信,不久的将来,陈光诚也将如此荣归故里,沦陷于中共流氓政权的中国的每一寸土地,终将重现光明与生机,陈光诚将用心灵看到这让他欣慰的一切。
    
   

Tuesday, May 15, 2012

施永青:德国不牺牲 欧盟将解体




上周日法国与希腊的两场选举,都已清楚表明欧洲民众多不支持目前在欧洲广泛推行的紧缩政策。法国是欧元区除德国外的第二大强国,其人民也作出这样的选择;其他经济实力不如法国的国家,其人民有机会投票时会作怎样的选择,已不难推论。


本来解决债务危机的正途,当是收紧开支,节吃俭用,储钱还债。但在民主社会这条路不易行得通。因为,若选择行这条路,人民就得先吃苦。以希腊为例,欧洲央行答应施以援手的条件是要希腊政府节省开支,那就得减公务员工资,延后退休时间,削减各项福利补贴。这种做法令社会上大部分的人民的利益受损,他们当然不会认为这是解决债务危机的好方法。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是政客为了方便操弄群众的一种说法;在现实世界人民往往是短视的,宁愿朝四暮三,也不愿意朝三暮四。加上在野的反对党绝不会放过人民有所不满的机会,一定会到处煽风点火,寻找执政党的不是,阻挠紧缩政策的落实,令紧缩政策更难看到成效。


欧洲社会不乏有识之士,知道先苦才能后甜,今天不咬紧牙关忍一忍,将来只会后患无穷。无奈他们只占民众中的少数,他们的政策根本没有落实的机会。非要先让左派上场,让他们把国家弄到「一镬泡」,如戴卓尔夫人上台之前的英国那样,人民才会醒悟,知道单靠政府借钱去增加福利,长远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然而,欧洲的形势并未发展到这个程度,人民觉得美国行量化宽松已初见成效,起码已稳住大局没再恶化。虽然这样做会令国债愈欠愈多,将来不知怎样去还;但这是将来的事,可留给将来才去烦恼。因此,可以预期,欧洲除了德国之外,都会陆续放弃紧缩政策,默克尔将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况。


德国人向来比较勤奋及守纪律,生产能力比其他欧洲国家胜一筹。德国的出口长期有顺差,政府又财政稳健,本身没有搞量化宽松的需要。如果德国仍是用马克,那德国可以不理其他欧洲国家行什么货币政策,但现在德国与欧元区的其他欧洲国家一起用欧元,那其他欧洲国家主张不管欧元贬值也要大量印钞,就会拖累德国。


默克尔原先把希望寄托在萨尔科齐身上,希望她的政策起码有法国支持,但现在萨尔科齐已落败,默克尔的主张已很难在欧盟找到支持者,德国将没法阻挡欧元区行量化宽松政策。


面对这种情况,德国有两种选择:一是退出欧元区,独善其身算了;二是留在欧元区,陪其他欧洲国家一起承担新的债务。这样德国会很吃亏,但可保留欧洲盟主的地位,将来甚至可一统欧洲。默克尔可能选择后者,但德国人民未知会如何选择;如果选择前者,没有德国参与的欧元区很快就会破产,欧盟势将解体。




转载自“狮子山学会”

Monday, May 7, 2012

[转帖]再来十年货币滥发?


  货币超发早已经不是新鲜话题,但近日渣打银行的一篇研究报告,还是让稍显平静的宏观经济资讯,掀起了一波不小的浪潮。

确实,在十年前,恐怕最有想象力的经济学家、分析师,也无法预见到今日中国央行资产规模世界第一。而眼下中国经济所遭受到的诸多麻烦,不管是不断上涨的物价,还是让民众集体焦虑的房价泡沫,以及今日凋敝的实业环境,都与货币的持续滥发有着深度纠缠的关系。

渣打银行的报告把人民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与欧美日三大央行进行对比,得出“全球流动性的主要提供者已变身为中国央行,周小川不仅是中国央行的行长,还是全球的央行行长”的结论。数据显示,金融危机之后的三年,全球新增广义货币M2的规模中有48%来自中国,2011年中国新增M2的规模全球占比高达52%。随后,国内主流媒体纷纷跟进,声讨中国央行货币政策的舆论铺天盖地。

实际上,中国央行资产规模“赶欧超美”早已经完成。梳理历史数据,我们会发现,早在2004年6月,中国央行资产规模就首度超过了美联储,一年后超过欧洲央行,到2006年1月份,又把日本央行甩到后面,跃升世界第一大资产规模的央行。不过,这仅仅是数字意义上的第一,就真实的影响力而言,中国央行的地位仍然不高。

虽然在2004年到2006年,学术界就已经在热论“流动性过剩”,有关M2/GDP方面的研究论文也早已经充斥于经济学期刊,大众媒体上的评论也汗牛充栋。但是,这丝毫阻挡不了中国货币急速扩张的潮流。尤其是2008年之后的三年多时间,中国的货币扩张速度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2009年中国的广义货币M2增速高达29%,由此带来的当然是当年的房价暴涨和投资井喷。

终于,在今天,中国货币极度超发的逻辑,彻底演化成了一场超级泡沫和恶性通胀的非理性盛宴。覆水难收之际,政府滥发货币之手再也闲不住。随着今年经济增速不断放缓,重启信贷刺激的迹象又已经显现。其中,3月份新增贷款再度超过1万亿元,为接下来的货币再宽松给出了初步的注脚。若果真如此,在外汇占款增速趋缓之际,新增信贷的激增只能继续恶化十分难看的人民银行资产负债表。

这只会重复2003年的类似故事。当时,中国央行注资数万亿资本金到国有银行,以表面靓丽的银行资产负债表,启动背水一战的国有银行股份制改革,但背后却是以中国央行资产负债表开始恶化为代价的。

从此开始,中国央行资产负债表越发难看。若面对这一次的经济下滑,避免硬着陆,再度以扩张货币为代价,只怕依然只能是“掩盖经济矛盾,恶化央行报表”。这样的成本收益是极其不划算的。历经十年宏观折腾,中国经济需要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刮骨疗毒”,而不是继续以货币扩张来豪赌资产泡沫的不会破灭。

形势逼人,现在到了终结大扩张货币的时刻。过去短短五年间,央行的资产扩张2.4倍,若未来五年再如此扩张,到时候只怕我们真是需要追问“谁来注资中国央行”的问题了。这一议题目前或许还没到那么迫切的时候,但是一旦再度重演过去五年的故事,覆水彻底泛滥,堰塞湖崩塌之际,央行还能拿什么再去豪赌中国经济的未来?

不妨说,未来十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对于中国经济而言,货币供给的逻辑链条必须改变。宏观经济在主动减速,也就必须要渐渐接受货币扩张终结的实际,至少,货币增速要不断地向GDP的增速靠拢。不然,货币不断扩张,何谈什么房地产调控?

过去这十年,中国经济开启了快速的货币化进程,实体经济领域也在逐步实现资本化,但这一进程或许显得过于迅速了,内中的一些矛盾也显得十分突出。现在是到了认真调整货币金融结构,让货币化的成果能够尽可能地发挥资源配置作用的时候了。

设想一下,如果货币增速回落到10%以下,中国经济当能在真正意义上摆脱对货币滥发的依赖。而只有货币环境走向了正常化,没有了货币泡沫和通胀的压力,才可能放手一搏,去解决各种微观领域的棘手难题。

Saturday, May 5, 2012

[转帖]白话文化起源于岭南少数民族地区主要成分是壮语


深圳论坛广东论坛 白话文化起源于是壮语
高州是白话文化的发源地
          
文章来源: http://www.gzxfr.cn/lwsw/lwsw/20060319/093306.aspx 
                  黄燕茂
                
      方言,顾名思义为“一方之言”,是一个地方民俗、习惯、文化、传统的积淀,也是传承乡土文化的载体。方言的形成与时间和空间有关,古时候交通不便,山川阻隔给方言的形成提供了条件。广东古称“百越”之蛮地,粤语是岭南“百越”各少数民族各种方言相互交融、渗透和影响的产物。由于“关山阻隔,以南岭为界,岭南偏安,岭南方言相对稳定,脱离了北方汉语演变的主轴线”,从而形成具有岭南特色的语言,史称粤语,粤中地域又称之为广府话、广州话,粤西地域则称之为白话。茂名境内的白话分布于茂名南部、中部鉴江流域及其支流罗江、陵江、曹江流域,是该地区分布最广、使用人口最多的方言,分布面积约占总面积的70%,使用人口则占65%左右。
                 (一)白话文化是汉俚融合的产物
                  据《隋书》记载,俚人“刻木为符契”,并没有文字,自冼夫人与冯宝联姻后,她“诫约本宗,使从民礼”,并身体力行,使俚话和汉语言文字相结合,形成了岭南独特的语言体系白话。《梁书·侯景传》中一篇诏文可以证明这一点,该诏文曰:“我大梁膺符作帝,出震登皇。浃寓归仁,锦区饮化,开疆辟土,跨翰海以扬镳;来庭入觐,等涂山而比辙。玄龟出洛,白雉归丰。鸟塞同文,胡天共轨”。可以说,白话文化就是冼夫人文化,它是汉俚结合、民族统一的历史产物。隋书记载冼夫人讲了六段话,用了四个第一人称的“我”字,而古语一般用“吾”字,或用谦称,或省略,话中用了许多现在广东白话仍用的倒装句,以及一些白话常用的词,如“得至”、“经今”、“向”、“好心”等。所有这些话,虽经文化修饰,仍然带有明显的白话味。
                  高州是古百越族俚人聚居的中心地带,南朝至隋唐时期,在其杰出首领冼夫人和她的后裔的统领下,成为当时岭南历史舞台上的主角。一个曾在粤西大地生息了千年的民族,即古高凉的俚人后裔,至今仍可以从地名、语言、民俗等领域找到依据。例如高州的许多地方都以“垌”来命名。为研究方言学与地名学提供了非常鲜活的材料。“垌与洞”相通,为什么“垌”不为其他地方常用,而偏偏成了高州的特色词呢?原来是受地理环境影响,也折射古百越语的遗迹。“洞”在古时与低下生产力水平相适应的,其社会组织系以按血缘关系的远近所形成的洞为单位。其首领称为“洞主”、“渠帅”或“长帅”。洞或山洞原义系指两山之间的平地,后来用以专指聚居其上的按血缘关系所组成的社会组织,由状地形地貌的名词演变为社会组织的名称,如“诸蛮陬俚洞”,沈恪“常领兵讨伐俚洞”,胡颖“出番禺,征讨俚洞”等等即是。俚人尚未形成较大的政治组织。《南州异物志》云,“俚人”往往别村各有长帅,无君长”。《隋书·南蛮传》云,(俚人)俱无君长,随山洞而居”等均为佐证。今高州地名有不少称“洞”,如“高洞”、“陈洞”、“康洞”、“雷垌”、“正垌”、“礼垌”、“里垌”、“新垌”、“涧洞”等等,都是这种社会组织的遗意。可以说,“洞”成了高州冼夫人文化的一个小招牌,也成了高州方言的一个特色词汇。
                  (二)白话文化以高州为中心
                  民国三十年的《广东年鉴》记载:“广东方言,庞杂无伦,自细处言之,凡一乡有一乡之乡音,一镇有一镇之土谈;惟若从大处观察,其中亦不无相似之点。要而言之,全省方语约可分为以下三大类:(一)粤语,(二)客家话,(三)福佬话。而粤语中又分四大系:①粤海系——以广州话为标准;②台开系——即所谓四邑话;③高雷系——又称白话,流行高州、雷州一带;④钦廉系——近似高雷系,也与桂南话相近,稍有差别,尚可通达。这些区域和系列的差异,是由于江河流域及历史发展不同而逐渐形成的。著名语言学家林语堂,曾论述我国四大方言(京川吴粤)之起源及发展。他认为粤语以茂名(今高州)为中心(附有地图)。还认为粤海话是受其影响而形成。并列举高州白话大多数有音皆有字,广州话则往往有音无字。粤西白话“尚多保存隋唐古音”,“阳声韵及入声之韵尾大致与《广韵》系统相合”。
                  (三)高州白话有自己鲜明的地方特色
                  高州白话属粤语方言区中的高雷系方言片。语言作为高州人民生活、学习、交际的工具,在长期的承传使用、创造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鲜明的地方特色,凝聚着古郡儿女的智慧和独特丰富的文化风俗内涵。举其要者:
                  ①在语汇方面,高州白话方言词显得异常丰富生动,如:代词我哋(我们)、佢(他)、佢哋(他们)、咁(这么)、个(那个)、阵(那时);名词亚爹、亚官、亚爸、老豆(父亲),亚奶、亚娘、亚妈(母亲),亚公(祖父)、亚婆(祖母),奶(父之姐),亚官仔(良家子弟),烂仔(无赖)、侬(子)、细侬(少者),乸(雌物),日头(太阳);猪六(loK,猪栏)、箸(筷子)、箸笼(筷笼)、索(绳子)、朝(jiu“招”音,早晨)、晏(迟、晏起)。动词(在)、睇(看)、菢(音暴,鸡伏子,即孵);形容词烘烘声(物之盛者)、飒飒声(音不亮者)、悒悒声或凹声(无言者),暴暴声(行之疾者);量词啲(些)、一梳蕉子、作事一次曰一宗,贩卖一次曰一水又曰一火,一閗(禽兽之窠);高州白话有不少词语和壮语、黎语相同或相近。如“跫”[Og](推)、“踎”[meu](蹲)、“掂”(tim)(触、碰等)。
                  高州有趣词汇现象:标志性词语——矛和“三”、“四”的发音一样,“矛”也是高州方言的一个“身份验证码”。外地人一听到这个词就知道说话人是粤西人。因为茂名市区的人少用“矛”而用广州话的“冇”,所以说“矛”的人可以缩小到高州、信宜、化州人。
                  “矛”等于现代汉语中的否定“不”,可以直接从普通话译到高州话来。例如,“我不喜欢”译为“我矛中意”,“去不去”可以译为“去矛去”。而且,和广州话不一样,而和普通话有相似之处的是,高州话的“矛”可以后置。例如普通话说“你去不?”,广州话说“你去唔去?”,高州话说“你去矛”。
                  知道的趣事——DAY
                  高州方言的“知”字发音和英语的DAY相同,和普通话有非常大的不同。其实,这与古代发音有一事实上的联系。经专家研究,上古没有舌上音,就是说,古代没有翘舌音,即普通话中的zh、ch、sh声母。上古的这些音时多发舌尖中音,即今天普通话的d、t、n、l。例如以前的人说“猪”,不是说zhu,而是说du。现在,d这个声母的古代用法仅在少数方言里保留,潮汕话和粤西白话就是其中的两个。高州话的“知”保留有余地d声母,反映了古代语音,是研究古语的有价值史料。
                  同时,“知”还可以反映古代语法。古代语法以单音节词(字数为一个字的词)为主,今天的普通话多数用多音节词(字数为两个或以上的词)。在粤语中单音节词则较多保留,如“食”。作为粤方言的分支,高州方言词同样保留了不少单音节词。我们说“知不知道”,可以说“知矛知”,而普通话就不能说“知不知”。
                  ②在语法方面,高州白话有一些语法特点如修饰词位于被修饰词之后,以及比较关系表达方式等与古越语相同或相似。例如副词在动词之后作为补充成分,如“行先”(先走)和“买多啲”(多买些)等。形容词在名词之后作为修饰成分,如“人客”(客人)、“鸡公”(公鸡)、“菜干”(干菜)、隋唐时称俚人住的楼阁为“干栏”,而现在高州白话称为“栏杆”,仅次序有所改变等。这些特点与汉语有别,而与古越语以及与其有关的壮侗语族的语言相同。《越绝书》卷八载,“朱馀者,越盐官也。越人谓盐曰‘馀’”。这是古越词语“倒装”的著名例子。类似例子壮侗语族诸语言中不少。如壮语的“肉猪”(猪肉)、哥大(大哥),水族的“蛋鸡”(鸡蛋)、“水开”(开水)等等。再如比较关系表达的方式,高州白话一般用“甲+形容词+‘过’+乙”式,古越语也有这样比较式。如高州白话:我走得快过你。我大过你。壮语:个这高过个那。黎语:你高过我。水语:弟高多姐。
                  “儿”、“头”尾的构词能力强于广州话。广州话用“儿”、“头”作为构词尾的只限于“乞儿”、“膊头”(肩膀)、“铺头”等少数词;高州用“儿”、“头”来构成新词的相对较为普遍,甚至出现广州话少见的“子”尾(“贩子”、“拐子”、蚊子、松子(松果)、栗子)例如:
                  鸟儿   小鸭   小猪   凳子   小拇指
                  广州:雀仔   鸭仔   猪仔   凳     手指尾
                  高州:雀儿   鸭儿   猪儿   凳     手指尾
                  广州话不少词并不用“头”尾,如“石”、“砖”、“脷”(舌头)、“骨”(名词)等;高州则多用“头”,如“石头”、“砖头”、“脷头”、“骨头”、“锁头”。
                  表动物性别的词尾与广州有所不同。在多数粤语中,表动物性别的词尾用“公”(雄性)、“乸”(雌性);但高州是用“牯”、“乸”作词尾的。例如:
                  公马——母马    公牛——母牛
                  广州:马公——马乸    牛公——牛乸
                  高州:马牯——马乸    牛牯——牛乸
                  有些事物在高州方言中用性别词尾表述,可能反映当地人对自然现象的认识水平。例如,广州话的“虾”高州用“虾公”,“雷”则说成“雷公”。
                  ③在语音方面:高州白话保留有较多的古越语“底层”,已为学术界所公认。古越语的音有三个特点:一是声母有一套唇化声母,如[kw][kw‘]等,一般无[u-]介音;腭化声母,如[tsj]
                
                  [tsj‘][sj]等,一般没有[i-]介音。二是元音一般有长短元音的对立,如[a:]与[a],[i:]等。三是声调的类别比较多,一般都有六至九或十个调类。现代高州白话也有这些特点。四是有趣的语音现象“小称变调”——有趣的语音变化音的“猪”字的含义是不同的。不带鼻音的“猪”是一般意义上的猪,而带鼻音的“猪”则是指小猪,有亲昵、怜爱之意。又如,“花”、“瓜”、“鸭”、“车”等字也可通过加鼻音而表示“小”、“可爱”的附加意思。除了加鼻音,还有升高调的变化。也有只升高调不加鼻音的,如“女”、“猫”、“鞋”、“妈”、“爸”等字,也能表示亲昵怜爱的附加意义。更有趣的是,声调变化的位置不同,表达的意思也不同。如“红红”,如果是前的“红”升高调,则是说程度很高,该事物的颜色“很红”;如果是后面的“红”升高调,则是程度低一些,“红得恰到好处”、“红得让人喜爱”。
                  高州方言的这种语音现象就是语言学上的“小称变调”。从生理学解释,是由于“高频声调表示体型小”而起。从语言学来分析,则与儿童语言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儿童喜欢把话语的声调说得很高,让人学觉得很“嗲”、很天真可爱。这种语言特性渗透到日常生活语言中来,具有了较为普遍的语言现象。
                  除了表示亲昵之外,还可以表示“往小、往低处说”。例如,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组词里,我们通常会把“小学、初中、高中”三个词变调,但一般不会把“大学”变调。因为“大学”是这组词里最高级的学习阶段,而“小学、初中、高中”都比“大学”低一些,我们可以把它们说得小、说得低。又如,我们通常会把“学生”变调,但我们一般不会把“老师”变调,因为“老师”处于相对尊位,不应该往小、往低说,而“学生”应该去尊敬老师,且年龄上是晚辈,所以通过变调往小里说。其他方言所少见的,应是古越语在高州白话中的遗留。
                  (四)语言学家的考证和确认
                  根据邵慧君、甘于恩合著《广东方言与文化探论》的论述,认为茂名粤方言当以高州城区最具代表性,其声母和韵母为粤西粤语的显著特色,与广州话迴异。
                  甲、声母特点的比较
                  茂名各地粤语声母数量一致,均为22个(包括零声母)。与广州话一样,都存在舌根唇化声母kw、kw‘和辱化半元音(υ或w)而没有u介音。虽然音系处理时可去掉kw、kw‘声母而保留韵母的u介音,但不这样做的原因有二:一是舌根声母唇化色彩的确比较明显,有些方言甚至进一步演化为唇齿化的kυ、kυ‘;二是从音系结构上使之保持与大部分粤语尤其是广州话的对应。然而与此不对称的是,高州粤语不能像广州话一样通过设立半元音j而合并i介音,原因是除了舌面声母η和j之间,还有少数i介音韵母分布在其他辅音声母后的情况,不能省略。
                  乙、独特的语言面貌折射古百越语的遗迹
                  粤方言高州白话从语音到词汇,甚至语法,都显示出诸多与北方汉语不同的特色,其中不少折射出古百越语的遗迹,概而言之有以下数端:
                  (1)声母方面,缺乏i、u 介音而存在一套辱化声母[kw]、[kw‘],这跟壮侗语支和苗瑶语支的特点非常相似。
                  (2)音系上,广州话有长短韵母[a]、[e]的区分,在汉语方言中有明显的长短音区别的方言不多见,而在壮侗语族中长短韵母乃是普遍的现象。
                  (3)在构词上,变调手段运用得十分频繁,对声调的分化产生了催化的作用,这亦与华南地区的大语言环境相适应。
                  (4)词汇上,有不少词语明显来自非汉语,说明古粤语跟其他少数民族语言有密切的接触关系。例如,痕(痒,壮语、布依语、侗语、黎语、村话)、冚(盖,壮语、傣语、黎语、)、啷(涮漱,壮语)、杰(稠,壮语),孭(背,壮语)、氹(塘,坑,壮语)虾(欺负,壮语、黎语)、拲(推,壮语),冧(倒塌,壮语)、遖(跨,壮语、黎语)、咧(伸舌,黎语、傣语、京语)、嬲(生气、怒,壮语)、谂(想,壮语)等。
                  (5)语序上“中心语+修饰语”的情形较为普遍,如“鸡公”(公鸡)、“鸡乸”(母鸡)、“行先”(先走)、“食多啲”(多吃点)等,与壮语、侗语、黎语的语序相吻合。此外,表给予义的双宾几句中指物宾语在前,指人宾语在后的特点,都跟与民族语言间的接触有关。
                  (6)某些语法特点也与民族语言的影响有关。例如高州白话的指示代词现在分近指、远指、近指是[nei/1i55],远指是“嗰”其实便是古汉语的量词,而是一种泛称(如“个中滋味”,又如“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那么,高州白话如何将“箇”用于远指呢?原来,早期粤语也是不分近指、远指的,不过在粤地特殊的语环境中,由于百越语的侵蚀,出现了近指[nei/1i55](来自壮侗语的近指代词neix),这里,原来只作为泛称的“箇”就自然地承担起远指的功能。
                  丙、从丰富的古语词观照中古汉语
                  粤方言高州白话发展而来,由于早期交通不太发达,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古汉语的语言特点,如古韵尾完整保留,入声声调亦得以保存。高州白话的词汇中也有不少古汉语的“化石”,反映在以下四点,从中可观照汉语的一些特点。
                  一是单音节词比较丰富,这些词语不少来自古汉语。例如“颈”(脖子)、“翼”(翅膀)、“衫”(衣服)、“晏”(晚)、“着”(穿)、“至”(最)。
                  二是有些古语词是日常通用的,活跃于口语层面,与普通话这些古语词多用于书面语体不同。如“饮”(喝,比较“饮食”)、“度”(量,比较“量度”)、“行”(走,比较“行动”)、“卒之”(终于)、“适值”(恰逢)、“抑或”(还是)。
                  三是有些双音词的词序中与普通话相异,却与古汉语相合,如“齐整”(整齐)(《晋书》:“王师见部阵齐整,将士精锐”)、“紧要”(要紧)、“挤拥”(拥挤)(《读书偶记》:“食毕出,再发签人,方无挤拥纷扰之患”)、“菜蔬”(蔬菜)(《宋诗钞·池口风雨留三日》:“孤城三日风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消夜”(夜宵)(《梦梁录》:“进呈精巧消夜果子”)等。
                  四是方言熟语保留古汉语词。高州白话有些非常俚俗的用语,其实保留了古汉语的词语或用法,一般人习焉不察。如谚语“打烂沙煲问到笃”(查根究底),“问”即“璺(《方言》:“奏晋器破而未离谓之璺”),“笃”即“豚(《广韵》:“丁木切,尾下窍也”);高州白话有成语“失惊无神”,形容惊慌失措的样子,其中“失惊”也是来自唐代口语,如唐人笔记《幽怪录》:“将军失惊而走”。
                  回顾历史,高州是冼夫人的故乡,鉴江流域是其辖区的中心地带,她的势力范围东至恩平;东北至广州;北至广西梧州、柳州;西北至广西贵县、南宁;西至广西合浦及越南北部;南至雷州半岛和海南岛。所以这些地区的语言均受骆越语言辐射的影响,至今仍多说白话。
                  史料证明,岭南的郡县治所,都是先在粤西南,然后才逐渐东移的。远在春秋战国时期,粤西的合浦、徐闻已先于广州成为对外贸易的港口。后来,汉武帝在岭南设交州,统领南海、郁林、苍梧、交趾、合浦、九真、日南七郡。此时,广东广西和越南的全部都属交州管辖,州治在龙编(今越南河内东天德江北岸),到建安中才徙治广信(今梧州),三国时,孙权派步骘为交州刺史,扩建番禺(广州),于217年才从广信迁治番禺(立广州),“广州”之名称由此而来。不久,又复治龙编,一直到晋、宋、齐也不改变,到唐朝才改称安南都护府。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汉已立高凉县。《晋书·地理志》记载:“桓帝分交趾立高兴郡,灵帝改曰高凉”。三国时,吴分立高凉郡,治思平(今恩平北二十里)。晋则徙治安宁(今阳江县西三十里)。梁讨平俚洞置高州。州郡的治所都是逐渐从西往东移的。三国以后,古越族的中心地带就在交趾、合浦、高兴、高凉一带,也就是冼夫人辖境内的粤语区。所以说最早的最正宗的粤语是骆越的语言,也就是今天的“白话”。从白话区分布范围来看,从现高州往东至广州约400公里,往西至广西南宁也是400公里,高州地处白话区的中心。这都与现高州是白话发源地及与它的倡导人的势力范围有关。而冼夫人作为“白话”文化创始人和推广人之一也理所当然在高州。
                  由此说明,高州是粤语方言“白话”的发源地,是岭南文化的故里。
                   主要参考书目:
                  1、《光绪重修茂名县志·舆地志》。
                  2、《广东民族关系史》练明志等,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3、《缅茄树·冼夫人研究特辑》第五期。
                  4、《广东方言与文化探论》邵慧君等,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Friday, May 4, 2012

姜弘:百年启蒙,两个“五四”

——读殷海光、顾准著作所想到的 

来源:《书屋》2010年第6期 

一 

历史上当然只有一个“五四”——五四运动,但是,对这同一个“五四”的记述、解说、评价却大不相同。在这些不同说法之中,有两家的说法最为重要也影响最大,这就是胡适一家和毛泽东一家。人们大都知道,所谓的“五四”或五四运动,指的就是当年发生过的两件大事:一件是1915—1921年《新青年》杂志所发起的新文化运动;一件是1919年5月北京学生上街游行抗议的爱国群众运动。对于这两件事,胡适和毛泽东的取舍与评价大不相同,他们都说得很清楚:胡适只承认《新青年》发起的新文化运动,说后来“1919年所发生的‘五四运动’实是这整个文化运动中的一项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了一个政治运动”。毛泽东的看法则相反,《新民主主义论》说得也很清楚,只承认1919年5月4日及其以后的政治性群众运动,根本否定那以前的新文化运动。可见,胡适说的是文化的“五四”,所以称之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毛泽东说的是政治的“五四”,所以称之为“最彻底的反帝反封建文化革命”,而且是属于“无产阶级世界革命一部分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显然,这是极不相同的两种“五四”观,代表了两种极不相同的社会思潮。很清楚,二者分歧非常之大:一个是政治革命,一个是思想启蒙;前者是用暴力反对内外敌人,以“反帝反封建”为号召;后者是对内的和平改革,标举的是“民主与科学”。 

殷海光自称是“五四后期人物”,距离“五四”较远且掌握了新的科学方法,所以对历史的观察分析更客观、全面也更深刻。他是从百年内忧外患所引起的人的觉醒——启蒙运动的大背景上考察五四运动的,在他看来,“五四”是百年启蒙中的一个新的阶段,是其高潮而不是启蒙运动的开端。在写于1959年的《胡适与国运》一文里,他这样说: 

自从1842年以来,中国所受的挑战是基本而又严重的,可是中国的反应之主流则是不适当的和不健康的,以致弄到今日这种状况。在一切可计量的原因之中,支配中国社会政治之传统的正统所发生负性的作用之牵制着中国直前的新生与进步,实在是一个最具决定力的原因。 

这段话有三个要点:第一,他借用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挑战/反应”这一公式,考察分析中国的历史,认为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与西方的冲突,从根本上说是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第二,中国之所以屡屡挫败,是因为对这种挑战所做出的反应不适当和不健康。第三,这种反应的不适当和不健康,是中国文化的落后造成的——是支配中国社会政治的传统——儒家学说,妨碍了中国的进步。他说的是“主流”、“正统”,而不是所有的中国人和全部的中国传统文化。他在具体分析的时候,指出了这种主流和正统就是慈禧和倭仁、徐桐之流,他们所代表的那种妄自尊大的天朝心理,和他们所支持的义和拳蒙昧野蛮的非理性的民气巫术,所谓“不适当”、“不健康”就是指此。不健康就是病态,从太平军到义和拳那种带有邪教性质的疯狂迷信就是这种病态反应。 

从文化冲突的大视野中考察百年来中国内忧外患的深层原因及其疗救之道,自然更加注重自强、内省——启蒙。可以说,在殷海光那里,近百年中国思想史、文化史,就是一部启蒙运动史。他从“戊戌”说到“五四”,在谈论胡适等“五四”人物之前,先介绍严复、谭嗣同、梁启超。历史本身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五四”人物是戊戌先驱者唤醒的,胡适、陈独秀和周氏兄弟,都是读着《天演论》、《时务报》开始启蒙的。事实上,从林则徐放眼看世界、魏源编纂《海国图志》到郭嵩焘出使英国,介绍那里的政教文化,这就是所谓的“西学东渐”。这东来的西学主要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人文主义、自由主义思潮,是正宗的资本主义思想文化和政经制度。接纳、学习、吸收这种文化,改变、革除中国文化中的腐朽落后的东西,以促使中国新文化的发展——既改革自身,又接纳外来文化,这不就是“改革开放”吗?而这正是殷海光所说的对于西方文化挑战所作出的适当的、健康的反应。适当,是说看到了这种挑战的根本性质并从根本上做出应对;健康,是说非病态的、理性的。这些觉醒了的士大夫突破了大传统又拒绝小传统,而是把目光转向了西方,注意到了人的解放、人的自由。严复重视“民品”、梁启超呼唤“新民”,就都是在倡导启蒙。然而,他们既不是清王朝主流当权派,也不属于儒家正统,更不是太平军、义和拳的追随者,他们的主张无法改变历史的惯性。 

早在鸦片战争爆发前后,已有国人注意到了西方的先进制度和思想文化,并开始研究介绍。这本来是历史常识,只是到了后来,1949年以后,严复、梁启超和他们所代表的戊戌维新以及胡适和他所代表的“五四”启蒙,才都有了阶级属性——封建士大夫和资产阶级,都成了反帝反封建革命运动的对立面,太平天国、义和团、辛亥革命才是这场革命的三大高潮。至于“五四”,则成为上承这三大革命高潮的反帝反封建革命传统,下启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革命的中国现代史的历史转折,新民主主义的开端。二十世纪前半期和后半期,两种常识、两种历史观,是如此的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二 

殷海光始终坚持从启蒙的角度认识和评价“五四”。在前面所引述的那段谈论文化冲突的文字后面,他不无感慨地历数百年间发生的有关重大事件: 

自1842年以来,中国陷入一个大动乱时代,这一大动乱之激发的力量,有来自西方文明的,也有来自中国社会结构内部的。1842年的鸦片战争、1850年的太平天国之变、1857年和1860年的英法联军,震撼这个古老的帝国。跟着这些震撼所做的一连串反应,……短短十年的同治中兴夭折了,可贵的戊戌维新胎死腹中,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只换来了一块招牌,五四运动未曾得到充分发展即告萎缩,北伐战争的动力转变成一个集团私利的工具,抗日战争的惨胜只是昙花一现。 

这段话里有几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明确肯定戊戌维新和“五四”启蒙,并为变法的失败和启蒙的艰难而深感遗憾;同时指出辛亥革命和北伐战争的失败,实际上就是走回头路,重建专制独裁政权,这和他的一贯主张是一致的。他一向质疑激进的暴力革命,主张渐进的改革,重视启蒙,曾说“革命是社会病态发展的产品”,暴力革命成功后所建立的,必然是专制政权。二是提到了太平天国和同治中兴,而且显然是把前者视为造成动乱的内部原因,把后者视为对前者的反应。“同治中兴”包括平定内乱和兴办洋务,代表人物是曾国藩和李鸿章。说“同治中兴”“夭折了”,就是既承认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叛乱的成功,又承认李鸿章兴办洋务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失败。由此看来,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国的内忧外患所体现的文化冲突,就不仅仅是简单的中西二元对立的格局,而是一种远为复杂的三分格局,即:西方文明——儒家皇权专制主义正统——游民造反小传统。曾国藩用《讨粤匪檄》动员鼓舞儒生士绅和老实乡民战胜丑恶万状的太平军,李鸿章的“中体西用”终于敌不过先进的西方近代文明——既肯定前者又承认后者,所以说是中途“夭折”。 

说太平军“丑恶万状”,是马克思的话,殷海光并没有提到马克思,但他们所说的是同一历史时期的西方和中国,都实事求是,自然会所见略同。他们说的都是发展中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停滞腐朽中的中国宗法农业社会,还有这一停滞社会的病态发展。由此而来的,是三种不同的思想文化:西方的人文主义思想文化;中国的以儒学为中心的大传统;以基本生存需求和丛林法则为中心的小传统。——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不同的社会状况、不同的思想文化,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自然大不相同。“同治中兴”的“夭折”,曾国藩、李鸿章和洪秀全们的成败、功过、是非,都需要从这里去探究评说。 

由此,我联想到另外两位历史人物:蒋介石和毛泽东,他们都曾经是曾国藩的崇拜者,都曾在自己的政治生涯中仿效曾国藩,各有所得,所得却大不相同。简言之,蒋是倾慕其人,继承其传统;毛是欣羡其功,佩服其“收拾洪杨一役”的“完美无缺”。蒋介石在曾国藩的时代已经过去近百年的现代中国,依然仿效曾氏恪守儒家经典,而且照搬其《讨粤匪檄》的套路对付共产党。在“剿匪”、“戡乱”的同时,还发动“新生活运动”,撰写《中国之命运》,号召尊孔读经,企图以“四维八德”维系人心,稳定社会。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忘记了曾国藩那两项重要的政策:增开科场令儒生入彀,减轻赋税让农民还乡。更奇怪的是,他竟然反其道而行,在抗日战争惨胜之后,急急于使用高压手段,在城市设立“特种刑事法庭”专门对付学生,在乡镇设立“师管区”负责抓丁,把知识分子和农民都推向了共产党一边。对此,当时就有人感叹说:国民党败局已定! 

毛泽东就高明多了,他不但学曾文正,而且学洪天王,把他们合二为一,兼学并用。他并不在意曾国藩的人品学问,更不信奉孔儒正统,所以既能学洪秀全借洋教造反,更能学曾国藩治兵安民,把这两招运用得完美无缺——从抗战开始时创办“抗大”、“鲁艺”,到抗战结束后大办“革大”、“军大”,广泛吸收知识分子和失学失业青年,让他们参加革命,有所归属。从1927年到1947年,都是土地改革支持了革命战争,获得了土地的农民是怀着复仇和感恩的激情走上战场的。这两大人群,犹如巨大的火牛阵,在文武两条战线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这样善用“两杆子”——“笔杆子”“枪杆子”,比之于曾文正开科场、减赋税,毛泽东确实是‘出于蓝又胜于蓝”。拘守旧传统的蒋介石遇到这样的对手,焉有不败之理。 

人们常说,“不能以成败论英雄”,但中华两千年恰恰是一部“胜王败寇”的历史。刘邦与项羽、曹操与刘备,人们似乎更钦佩刘邦和曹操,对于有“妇人之仁”的项羽和刘备,则主要是同情还有嘲讽。事实上,刘邦和曹操确实比项羽、刘备高明,对后世的影响也更大。 

由此,我联想到有关蒋、毛二公的另一则传闻:1934年在瑞金,冯雪峰曾谈到一个日本人的看法,说在当时的中国,只有两个人真正懂得中国,就是鲁迅和毛泽东,至于蒋介石,他只懂一半,只能算半个懂得中国的人。毛听了哈哈大笑。这里只就他提出的鲁、毛、蒋的三角格局来看当年的历史走向,不去具体探究鲁迅与毛泽东的关系。因为以往流传的关于鲁、毛关系的传闻都出自冯雪峰的回忆,而冯雪峰晚年又有完全相反的陈述:在“文革”中,他向牛汉谈及鲁、毛关系,说二人的思想观点完全不同乃至相反,《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与文学革命的精神也是不同乃至相反的。我相信晚年冯雪峰的说法,因为鲁迅和毛泽东的著作摆在那里,认真读一读,稍加比较,区别乃至对立是非常明显的;特别是,应该认真对比一下《阿Q正传》与《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异同。这里只说鲁、毛、蒋对中国的“真懂”和“半懂”究竟意味着什么。——用《阿Q正传》这面中国历史的镜子一照,就明白了:蒋介石确实保守,毛泽东确实激进。保守就在于他维护旧传统,实际上是保护了举人、秀才、县令和把总们的既得利益,而忽略了阿Q、小D、王胡们的生计问题;激进即彻底,在当时的中国反对一切富人,扫荡西方文化和古代文化,以适应阿Q们的需求。鲁迅则完全不同,既反对维护旧的大传统,又反对乞灵于旧的小传统;他既同情阿Q们的不幸,更深知他们只会破坏,只能走老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即指此而言,所以他是在蒋介石的保守与毛泽东的激进之外,坚决走另一条新路,即“五四”的科学与民主之路。 

这里所说的蒋介石、毛泽东、鲁迅的思想和道路,他们所代表的正是二十世纪前半期中国社会文化冲突的三分格局。保守主义的儒家正统;激烈的底层造反传统;“五四”启蒙主义新思潮。因为底层造反传统也打着“五四”的旗号,所以多年来一直把二者混同,把半个多世纪的思想文化冲突看作两军对垒的形势,未能看出“两个五四”的真相和实质。殷海光对此有生动而准确的描述,勾画出了“五四”新思潮新文化在大小旧传统的夹击之中的困境,他说: 

有的政治集体极其厌恶五四运动之破坏性的刺激性作用并且对之存有极大的戒心;但是他们却无法亦不便从正面勾销或打击五四运动的“科学”、“民主”和“启蒙”等有启发作用的观念。怎么办?他们替五四改装,他们替五四换上一件紧身衣,使五四运动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小,以至消失于无形之间。另一种政治集体,是有森严的意底牢结,他们实在并不欢迎五四运动的“民主”和“启蒙”精神,可是他们却欣赏五四运动的破坏性的副作用的那一面。怎么办呢?他们强调五四运动之“反帝”和“反封建”的作用。他们把五四打扮成一个披头散发、身穿大红衣的野姑娘。 

这就是前面提到的,殷海光所说“五四运动未曾得到充分发展即告萎缩”的原因。直白地说,就是极右势力的挤压和极左势力的诱导,共同促使五四运动中原本就有的非理性过激倾向迅速发展,成为一种影响愈来愈大的社会思潮,日本侵华战争大大助长了这一趋势。原来以思想启蒙和文学革命为主旨的新文化运动,却被局限在了教育界学术界,失去了往日的声华。“五四”的旗帜依然飘扬,上面的“科学与民主”几个大字已变成了“反帝反封建”;后来的人们只知道“五四青年节”,已不知道“五四文艺节”,更勿论“娜拉出走”、“阿Q革命”究竟何所指了。 

弄清楚了“两个五四”的来龙去脉,就可以明白“五四”与“文革”有着怎样的关系了。至于“五四”是否“彻底”、“全盘”反传统以致造成了文化断裂,也可以由此索解,得到澄清。 

三 

十几年前读《顾准文集》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殷海光其人,读了殷海光的著作以后,我就把他们二人连在了一起,常常由此及彼地想到他们的相关见解。他们确实是太相像了:年龄相仿、性格相仿、遭际相仿,特别是他们所最关心的问题、所进行的探索和所得出的结论,有许多相同相通的地方。虽然他们所处的外部环境和条件大不相同,所走过的道路也很不相同,但他们都能坚守自己的信念,牢牢地把握自己心目中那个真正“五四”的价值尺度,所以他们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看法才能“所见略同”。 

顾准最为人所称道的,是他那个“娜拉走后怎样”的追问。殷海光也有类似的追问:“中国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他们所问的实际上是同一个问题。当年,殷海光所面对的,是蒋介石败走台湾后又在那里发动“中华文化复兴运动”;顾准所面对的,是毛泽东进北京后继续革命,发动一连串运动直至文化大革命。殷海光和顾准分别在海峡两岸受难,在苦难中苦苦思索,寻求造成“这个局面”的真正原因。他们求索的路径和得出的结论是相近的:中国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弄成这个局面,是中国自身历史的必然,是中国本土文化落后僵化和保守性造成的,也是拒绝“五四”精神,不走科学与民主的道路的必然结果。 

顾准的“娜拉走后怎样”,就是他探讨这些问题的总题目。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这个题目是从鲁迅那里借来的,是借题发挥。事实上,他也是在“用典”——借当年《新青年》倡导“易卜生主义”的往事,以反思历史,认识现实。1918年,《新青年》杂志编辑出版“易卜生专号”,发表易卜生的剧作《娜拉》,胡适撰写《易卜生主义》一文大力推荐,目的在推动正在发展的启蒙运动。胡适的文章提倡“健全的个人主义”,呼唤青年们重视自我,“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铸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鲁迅的演讲与胡适的主张完全一致,借娜拉出走的话题,阐发启蒙主义的要义。“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并不是鲁迅本人的意见,恰恰相反,鲁迅是就这一说法提出相反的看法——娜拉出走以后怎样才能不堕落,不回来,避免悲剧的发生。鲁迅说得很清楚:第一他主张娜拉出走去寻求自由;第二告诫她们不要做梦,梦想未来的黄金世界;第三要脚踏实地地坚持长期的韧性战斗。鲁迅说这些话的时候,娜拉们才刚刚或正准备出走,他的话是设想和忠告,那个“怎样”含有“将会怎样”的意思——他是讲给正要出走的女学生们听的。

顾准重提这一话题,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间隔了长长的历史峡谷。鲁迅演讲的时候和那以后,一个崇拜、模仿易卜生、娜拉的热潮持续不断,有创作同类剧作的,如胡适的《终身大事》、欧阳予倩的《泼妇》、熊佛西的《新人的生活》、张闻天的《青春的梦》等;有写同类题材小说的,如鲁迅的《伤逝》、茅盾的《虹》、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谢冰莹的《女兵日记》,巴金的《家》里的觉慧就是一个男性的娜拉。文艺是民族精神的反映,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确曾出现过追求民主自由、个性解放的热潮,个人主义、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思潮。后来持续不断地对这些与“个人”“自由”相关的思想的批判清除,就是一种反证,证明西方人文主义思潮在中国确有很大影响,虽然主要是在城市里。是日本侵华战争和后来的内战打断了这股潮流。在这个过程中,男女娜拉们各自东西,谢冰莹和殷海光、丁玲和顾准分别走上了不同的人生旅程。 

五十年过去了,他们都老了,谢冰莹和殷海光离开大陆流落海外,丁玲到过上海、北京,也到过延安,这时到了北大荒。顾准的命运和丁玲相仿,也走过同样的道路,此刻(1973年)他一再提及“娜拉出走”这一典故,想必是痛定思痛后的觉醒,使他想起了鲁迅的那次演讲——当年没有看懂、听从鲁迅的忠告,竟一直在做梦,梦想未来的黄金世界,要在地上建造天堂,以致走到了今天。这时他所面对的,是既成的历史事实,所以他的这个“怎样”就不同于鲁迅的那种设问语气,而是一种诘问、反问,或反思、反省——“怎么会这样?”——因此,“娜拉走后怎样”这句话就不仅仅含有“革命胜利以后”和“走向反面”的意思,而是包含有更为丰富深刻的历史文化内容——主要是“五四”精神、“五四”道路,用以对比、衡量当下的现实与走过的道路。在这里,“娜拉出走”是一种借喻,既指历史事件,又是顾准本人的自况。他说得很清楚:马克思提出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与十月革命以后苏联的种种;“五四”所追求的自由平等、所倡导的科学民主,与后来的历次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愈来愈分歧,愈来愈不一致”,这不就是“堕落”“回来”吗?! 

可见,顾准的“娜拉走后怎样”,王元化拟定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这两个题目都含有“回归五四”的意思。这里的“五四”,当然是文化的“五四”,其精神实质,以郁达夫说得最清楚明白:“五四运动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以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从胡适的《易卜生主义》到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到顾准的借题发挥,其要义均在于此:追求自由平等,倡导个性解放。顺便说一下,以往夸大鲁迅与胡适的分歧,一些人曲解鲁迅的那次演讲,把“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的看法栽给鲁迅,说是鲁迅给正在兴起的妇女解放运动泼冷水。事实刚好相反,鲁迅是支持并推动当时的妇女解放运动的。而且,鲁迅的推崇易卜生比胡适更早,早在十年以前的1907年,他在日本留学时所写的《文化偏至论》一文里,就盛赞易卜生“瑰才卓识”,是克尔凯郭尔的诠释者,是和尼采一样的“个人主义雄杰”。鲁迅当时提出的“争存天下,首在立人”,“若其道术,必尊个性而张精神”,与十年以后胡适在《易卜生主义》一文里提出的思想主张是一致的,都体现了真正的“五四”精神。鲁迅的思想后来有发展,却并非什么“转变”,他始终是一个启蒙主义者。他临终前写的那篇痛斥徐懋庸们的万言书就是明证,证明他并没有改变这种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思想立场,他坚决保卫自己的人格独立和思想自由,拒绝做臣民,不肯充当工具。就在写这封信的同时,还写了一则杂感: 

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且介亭杂文末编•半夏小集》) 

可见,就像那个身穿大红衣的野姑娘是另一个政治的“五四”一样,多年来植入人们头脑中的那个横眉怒目的战神,是另一个政治化了的鲁迅;有两个“五四”,也有两个鲁迅,不过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四 

鲁迅和胡适分别从不同方面代表着“五四”精神和“五四”传统,殷海光和顾准分别以这两位先驱者的思想主张为准,考察分析当代中国社会变迁的原因。他们是经由不同的道路而走到一起的。殷海光出生于号称“小五四”的西南联合大学,所承传的是以科学与民主为核心的正宗“五四”传统,他根本不相信顾准为之奋斗又为之受难的那个“终极目的”,他是从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自身的发展中寻找当下社会动乱的根本原因的。顾准则不同,他既接受了文化的“五四”的启蒙,又受到政治的“五四”的鼓动,积极投入了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后来,当他历尽磨难,成了“革命的罪人”,最受孤立却又众醉独醒之际,他环顾周围,反思历史,重新对那个“终极目的”进行追究,进而追问中国革命何以至此——怎么会走到文化大革命这一步? 

《顾准文集》中的《直接民主与“议会清谈馆”》一文,就是这样的反思和追问。文章写于“文革”中,当时全国各地的“造反”和“夺权”,都宣称是学习《法兰西内战》,实践巴黎公社的原则——砸烂旧的国家机器,实现直接民主,建立一元化的无产阶级专政机构。顾准就从这里开始,进行追根究底的考察,先考察巴黎公社直接民主的历史渊源和现实可行性,再比较当代中国政治制度的演变。这篇文章共十三节正文、一节补充。前面十一节正文,全部谈西方历史,从希腊、罗马政制说到近代西方的革命所建立的政权——英美的宪政民主与巴黎公社和苏维埃政权,它们之间的区别。这中间,他一再联系中国的现实,提到1957年上海《文汇报》所起的作用,章乃器在人代大会上的发言,说这都属于有益的监督,“这样的监督越多,无法无天的事情愈可以减少”。显然,他是肯定这种既非直接又不完善的资产阶级民主的。接着,正文最后一节,是专门谈论中国问题的,小标题有些突兀:“李自成、洪秀全和1957年”。先谈历史,主要是三点看法:第一,李自成、洪秀全如果造反成功了,必然成为专制帝王,朱元璋就是例证。第二,农民造反,没有知识分子成不了事,当时的读书人只知道二十四史、四书五经,只能照搬旧例,汉承秦制,代代相传。第三,朱元璋、洪秀全都“已经沾到一点西方味儿了”,他们初起时也都有点军事共产主义的味道,但主要的、骨子里依然是皇朝旧制。——说到这里,突然笔锋一转,写下了两段突兀而令人震撼的文字,全录如下: 

所以,“思想要靠灌输”,一点也不错。“枪杆子、笔杆子,靠这两杆子”,一点也不错。 

五四的事业要有志之士来继承。民主,不能靠恩赐,民主是争来的。要有笔杆子,要有用鲜血做墨水的笔杆子。 

这些话本身就是蘸着鲜血写出来的。从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从谭嗣同到林昭等先驱者的身影。从这里,我想到了鲁迅的《灯下漫笔》。顾准这里提到的李自成、洪秀全和朱元璋,他们的时代不就是鲁迅所说的“欲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吗?这里的“五四的事业”,当然是指鲁迅所说的开创“第三样时代”——通过科学民主之路走向现代化,再不做奴隶。值得注意的是,顾准在小标题里写的不是“五四”而是“1957年”,这是为什么?我以为他是在厘清历史联系和社会思潮的关系:在西方(包括苏俄),一条是从希腊民主到英美的宪政民主和自由主义思潮;一条是从希腊民主中经巴黎公社到十月革命后的苏联及其社会主义思潮。而在中国,这二者就发展成为“两个五四”——前者从戊戌维新到1915年开始的“五四”启蒙,再到1957年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为文化的“五四”;后者从1917年传到中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送来了……”),经过“一二•九”和抗日战争,一直到1957年的反右运动,又到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是为政治的“五四”。这中间,1957年是个大关口,历史大转折;在那以前,两个“五四”之间有异有同,时分时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共同反对国民党的文化专制和复古倒退。1957年夏天风云突变,“百家争鸣”一下子变成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家”的生死斗争,顾准提到的《文汇报》的舆论监督和章乃器的问政,都成了“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至此,文化的“五四”正式被划入另册,与之有关的许多人,包括大批社会主义者和共产党人,也都入了另册;许多人和顾准一样,当时并不知道有两个“五四”。从那以后,文化的“五四”——启蒙主义新文化就成了“潜在文化”而消失,直到改革开放时期才回归。 

五 

殷海光没有经历过“文革”,但他的许多看法都可以与顾准的上述看法相印证。1949年6月,他跟随国民党政府撤离大陆居留香港期间,写了一篇题为《中国的前途》的长文,同时批评国、共两党:批评国民党勾结豪门官僚地主豪绅,弄得政治腐败,民不聊生,迟滞了中国社会改革的正常进行;批评中共“效颦苏俄”,实行极权主义。他认为那场战争具有农民暴动的性质,是中国历史中“潜藏的宿疾”的大爆发。这些看法的客观、准确,正可与顾准关于“文革”来源的看法相印证。十几年以后,殷海光在《中国文化的展望》一书里分析义和团的性质,进一步谈到“中国历史中潜藏的宿疾”问题。他是从文化冲突的角度谈这一问题的,其中说到那种在外来文化挑战下表面臣服,暗地里抵制并向后倒退的倾向和运动,说“原有文化在外力——军事的、政治的和经济的——压力之下,即令表面上看来是臣服了,可是,在实际上于其文化的潜力里也许滋生文化的‘地下活动’。这种地下活动与‘小传统’互相表里助长而不可分。近代中国政治性的群众运动常与‘江湖’或‘下层社会’发生某种联系。这种活动蕴育既久,可能爆发而为排外运动”。他以1841年的三元里事件和1900年的义和团事件为例,说这种运动往往具有狂热的宗教形式,甚至引起暴乱。他还特别提到,在这样的运动中,可能出现奇里斯玛式的意志刚强的领导人物、民族救主。“奇里斯玛(charisma)”,是韦伯所说的“个人魅力型”统治者,指具有神圣天赋和非凡魅力,被群众拥戴崇拜的领袖人物。正如顾准所说,声称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实际上后人知道的只是刘邦、项羽、陈胜、吴广以及李自成、洪秀全这样的枭雄。 

对照殷海光和顾准的上述看法,其共同之处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理性、超越、冷静、客观,从人类文明和人性的高度考察历史,关照现实,为百年来民族的屈辱和人民的苦难究由何来而苦苦求索。顾准摆脱了民粹主义的束缚,殷海光则根本不信那种必须从一定的立场观点和感情出发的意图伦理。他们认为,百年来的屈辱和苦难都与我们的历史文化传统有关,而这些传统就活在我们身上,所以启蒙运动依然是当务之急。为此,他们坚持“五四”传统,阐扬科学与民主的真谛,同时揭露那些曲解“五四”精神,在民族主义(三民主义)或爱国主义的名义下阉割掉启蒙精神的倒退逆流。殷海光在台湾抵制“中华文化复兴运动”,顾准在北京为“文革”寻根探源,殊途同归地揭示反“五四”、反文明的实质。 

1959年五四运动四十周年之际,殷海光为《自由中国》杂志写了一篇社论:《展开启蒙运动》。文章一开始就指明,五四运动的“动理”是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的进行程序首先是“启蒙”。启蒙工作的目标有二:“在一方面是回顾旧的,在另一方面是援引新的。这一顾旧引新的工作,在使中国从他自己的中古阶段蜕变出来,步入近代和现代。”他说,新文化运动的开路先锋们发动启蒙运动,“寻求并提出老大古国起死回生的灵药——科学与民主”,“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空前的大醒觉”。最后,他确信不疑地指出:“中国的问题,既非靠复古神话所能解决,更非靠暴力与‘革命’这类方式所能解决;在一个长远历程中,我们能够藉着启蒙运动为中国开启一条有希望的道路。” 

好一个“顾旧引新”!好一个“从中古向现代的蜕变”!百年中国历史的枢纽就在这里。

五十年过去了,不能不佩服殷海光的远见卓识——1949年,他断言苏联如不改弦更张,日后必将自行解体;十年后,他又这样推断中国未来的道路。历史本身已经为殷海光打了满分,我们应该做的,主要是去正视、咀嚼、理解这一切,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进,再不要走回头路——弯路、反复已经够多了。现在我们正在走的这条路,不正是改革开放即“顾旧引新”之路吗?遥想三十年前,如不是那场思想解放运动冲破了坚冰,打开了局面,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吗?当年在“拨乱反正”的热潮中,曾有人提出过“正本清源”的口号,不知为什么很快就不再提了。三十年来道路艰辛,迂回、挫折、失误,大都与未能正本清源有关。历史就是如此吊诡,早早安排了两位孤独的旅人,分别在海峡两岸为这个老大古国结算百年陈账。读着他们的著作,我看到了前人没有谈论过的三条历史线索,而且都是一波三折。这就是以上殷海光所说的“复古神话”、“暴力革命”、“顾旧引新”即“改革开放”这三条路。本文所议,全都由此而来。 

最后,我想借用殷海光自己的话,来结束这篇漫笔式的札记。殷海光在庆祝胡适六十五岁诞辰的时候,写了一篇题为《胡适思想与中国前途》的文章,在这里,“胡适思想”可与“五四精神”、“启蒙主义”互训,因为他把胡适看做是“五四”的代表或象征,说“胡适是一个十足的启蒙主义者”。在文章的结尾处,他宣称: 

作者不是预言家,作者的思想方式也不助长我做预言家。现在的问题,并非“胡适思想”将来在中国是否会普及的问题,而是:必须“胡适思想”在中国普及,中国人才有办法,中国人才能坦坦荡荡地活下去,中国才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其他的思想路子,不是感情的发泄,就是历史的浪费。一个国邦,岂能长期在情感的发泄和历史的浪费之中存在下去? 

作者提出这个问题,要求重理智的人士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