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烈文:寻找林昭的灵魂 | |
从上海提篮桥监狱卫生室的病床上,她被强行拖走,处以枪决,日期是1968年4月29日。那一天注定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天之一。这个用自己的鲜血写下数十万字的奇女子,用巨大的勇气和牺牲精神铸造了人类历史在追求自由和独立精神道路上不朽的丰碑。她曾不为人知,被极权者有意的埋没在历史的烟尘和政治的混沌中,在她死去30多年后,终于有一个叫胡杰的良知者在听说她的故事后,毅然决然的辞去自己的工作,历时七年(1999——2005),来探索这位奇女子的人生历程,寻找林昭飘逝的灵魂,最后拍成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 林昭,原名彭令昭,林昭为其笔名。她生于1932年,卒于35岁,在她被枪决的第三天——1968年5月1日,当局到她母亲家索要了五分钱的子弹费…… 她曾对共产党的革命怀着巨大的热情,她曾不顾家人的反对,于1949年7月考入了“革命摇篮”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决心“与家庭生不来往,死不吊孝”,投身到革命中去。她曾在毕业后到苏南农村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工作组。她以江苏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那是一九五四年……她曾坚定的信仰共产党,对毛泽东极其虔诚。曾亲切的把毛泽东成为“父亲”。 在毛泽东发动的“阳谋”(参见毛泽东《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一文)“整风”运动中,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张元勋、沈泽宜以大字报的形式贴出诗歌《是时候了》开启了北京大学“5.19”民主运动,随后迅速遭到批判,在北京大学反右后期,林昭在批斗张元勋的大会上勇敢的站了出来,质疑其合理性,斥责北大中文系若干党员对张元勋的人身攻击。林昭在此时其实已经明白了整风和反右的本质不过是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肃反运动,是一场邪恶的阴谋。林昭的思想和林昭的人格,决定了她注定无法在那个幽暗的时代“幸存”,1957年,林昭被划为右派,随后被劳动教养三年。1960年林昭因与志同道合者创办针砭时弊的《星火》杂志被逮捕入狱,1962年保外就医,1962年末林昭再次被捕入狱。 林昭前后在监狱度过了八年非人的生活——没有自由,没有隐私,没有笔和墨。正是没有笔和墨,拍摄者胡杰在上海提篮桥监狱给林昭的加刑报告上看到:“关押期间林昭用发夹、竹签等物千百次戳破皮肉,用污血书学了几十万字内容极为反动极为恶毒的信件、笔记和日记 ,公开污蔑社会主义制度是抢光每一个人作为人的全部一切的恐怖制度,是血腥的极权制度。她把自己说成是反对暴政的自由战士和年轻反抗者。对无产阶级专政和各项政治运动进行了系统的极其恶毒的污蔑。” 几十万字需要多少鲜血?几十万字需要多少次戳破皮肉?几十万字需要多少勇气和良知?如她北大时期的同学描述,何况她——林昭,只是一个像林黛玉一样“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弱女子。林昭的一位旧时同学在接受胡杰的采访时指出,并非林昭的思想能力高深,平心而论,她所坚持的不过是“常识”,但那个时代“常识”就是反革命! 我想北京大学无疑在中国的任何时代都将包含中国最优秀的学子,1957年北京大学反右运动中,仅有八千学子,约有1500名师生被打成右派,这个比例绝对是在当时中国大学中最高的,因为北京大学有着一种传统——就是思想独立,而那个时代思想独立注定是一种对自己的“犯罪”。 反右运动激烈化后,大部分的右派分子都做了“检讨”,而林昭则坚决拒绝检讨!从这个角度讲,北京大学并不缺乏有才华的人,而是缺乏真正有血性和骨气的人,这一点也可以扩大解释整个中国知识分子界。林昭的血性决定了她的命运,也决定她注定用她的巨大牺牲打破华夏大地在思想和言论上万马齐喑的状况,她宛若一颗流星,在祖国最黑暗的时代,划破了独裁和专制的夜空。她宛若百花园中那唯一清醒的昙花,暗夜一现,美丽圣洁。 她在《海鸥之歌》中写道: 啊!海鸥!啊!英勇的叛徒, 他将在死者中蒙受荣光, 他的灵魂已经化为自由 - 万里晴空下到处是家乡! 毫无疑问,她已经深谙中国的黑暗,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并已经做好了殉道的准备。《海鸥之歌》是一部自由的歌谣,林昭是基督徒,她因盗取天火而蒙受巨大灾难,而她的身上无疑具有甘愿受难的精神,她是海鸥,她是精卫,她的名字已经成为自由和抗暴的代名词,她的作为让中国的男儿汗颜。圣经中说:“你要以善胜恶,不要为恶所胜!”可以说,通过观察一个人对待敌人和对手的态度和手段,我们完全可以判断出这个人的本性。 圣经中说:“你们听见话说:‘当爱你们的邻人,恨你们的仇敌。’只是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当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让他打;有人要你的里衣,连外衣也让他一同拿去;有人逼迫你跑一里路,你就同他一道跑二里。”(《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 林昭在狱中受到非人的待遇,她经常被戴上多副镣铐,即使在月经期间,即使她胃炎犯病。有一次在遭到女狱警的殴打之后:林昭写道:“我默默抠着墙上的血点,只有想到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的慈悲公义的上帝时,我才找到了要说的话:‘这个满腹孤愤的孩子无声地祷告过:天父啊!我不管了,邪心不死的恶鬼,这么欺负人,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他们了。’” 读到林昭的这段话,可以看出林昭的悲悯与林昭的宽容。不知多少次她曾在心中默默祈祷,为了受苦受难奴隶一样、罪人一般活着的国人,也为那些迫害过她的独裁者和刽子手……圣经中说,爱是恒久忍耐。林昭身上具有真正的受难精神,她是真正背负起自己的、乃至中华民族的十字架跟随着耶稣一同承受着非人的苦难,用和上帝一样的视角,来俯视华夏大地上不幸的芸芸众生。与其说反抗独裁者和暴政者,倒不如说她在用爱来战胜一切,她是那么的悲悯,那么的神圣。林昭自称奉着十字架作战的自由志士,我想在红色牢狱中支撑着她牢底坐穿的恐怕就是十字架上给予她的信念——她用默默祈祷来战胜内心的软弱和恐惧。 林昭如此解释自由:自由是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体,只要还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实而完满的自由,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即使奴役他人者同样也不得自由。 娄烨的电影《颐和园》曾让我深为感动,我记得其中有着这样的话:“无论自由相爱与否,人人死而平等,希望死亡不是你的终结,憧憬光明,就不会惧怕黑暗。”我想这句话也同样适合林昭。纪录片中,林昭的一位同学提到,林昭在北大求学期间,经常在夜里到未名湖畔哭泣。这个细节让我理解了林昭。并为她的哭泣而哭泣…… 纪录片的末尾,拍摄者胡杰经多年寻访,终于找到了林昭骨灰的踪迹,他赶往上海,在一间装有数千骨灰盒的大房间里,他谨慎小心的打开了林昭的骨灰盒,而里面仅有的是林昭明显夹杂着白发的长发,而包裹这些长发的报纸是一张1966年9月13日的解放日报,头版印有“毛泽东思想”以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字样。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但那样的字眼,终究无法玷污林昭的圣洁和伟大,却使一个时代的黑暗与荒谬暴露无遗。 林昭在一次绝食抗议中昏倒又苏醒后,咬破手指用鲜血在墙壁上写下这样的诗句:“生命似佳树,爱情若丽花,自由昭临处,欣欣向日华。生命巍然在,爱情永无休。愿殉自由死,终不甘为囚。”林昭不是不可以拥有爱情,不是不可以拥有平常人的幸福生活,然而她选择了放弃这一切,为民族、为人类、乃至为自己坚守良知和真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被作为自由者的宣言广为流传,诗人也为自己民族的自由事业英勇的献出了生命,即使那场战斗在开始就注定失败…… 和裴多菲一样,林昭也是失败者——她也被从肉体上彻底消灭。然而他们真的失败了么?看哪,他们的事迹鼓舞着那些热爱自由的人们!他们的精神与人类历史共存! 所谓的伟人毛泽东曾在人民解放军一九四九年四月占领南京后写下《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诗云: 斜山风雨起仓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跃龙盘今胜夕,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林昭在红色牢狱中写下《血诗题衣》,诗云: 双龙鏖战玄间黄,怨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鲁连今仍昔,横槊阿瞒慨尔慷。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 汗愧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沧桑。 对比二人生前的作为,何者为正道不言自明。理想主义者的血,一直被墨写的谎言掩盖着,理想者的真诚成为投机分子获取利益的筹码,在任何时代,这不能不说是悲剧,然而这样的悲剧,在中国实在是太多了。林昭,这个理想主义者,当其发现其所从事的“革命”事业的荒谬性时,以她的生命为代价揭穿了这个谎言,可谓死得其所。 历史洪流的迅猛和现实世界的喧哗,林昭其事、林昭其人并不为太多的人熟悉和铭记。然而终归会有几个人在某些时候会懂得林昭的价值和意义,但愿我们的民族有越多的人拥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谨以此文悼念林昭。 《共识网》 |
Sunday, April 22, 2012
司马烈文:寻找林昭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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